刘姐在楼下犹豫了。
她要上楼去找雪儿的父母,但走到楼下时,她又犹豫了。
她还是半年前在雪儿的告别仪式上,第一次见到雪儿的父母。她坚持去参加的,但是,在殡仪馆告别大厅里,见到痛不欲生的雪儿的父母,她甚至连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。
刘姐的儿子壮壮和雪儿在本市的同一个大学念书,相识,相恋,在学校的假期里,两人向家长撒了谎,偷偷跑到外地的一个旅游景点,过起了二人世界。他们的资金不多,因此,他们找了一个小旅馆,两人洗澡时,安装不太规范的热水器漏气了,两人煤气中毒,都昏了过去。
第二天才被人发现。雪儿没有抢救过来,而壮壮虽然活下来,脑子的某些部位却受到了永久的伤害。
壮壮是意识障碍。
他倒是也能走,也能跑,但是,他居然不认识自己的妈妈。
只是会傻乎乎地笑。
刘姐是尽其所能为儿子治病。
刘姐本来是税务局颇有前途的中层干部,老公的工作也不错,家里有些积蓄,但为了儿子的病,刘姐请了长假,老公呢,大概是绝望了吧,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。刘姐根本不在乎老公是什么情况,就算是找小三又怎么样呢,离婚也没什么,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壮壮的病上,别的,她都不在乎。
她看遍了名医。用了各种治疗方法。
当然,也花了不少钱,积蓄有点捉襟见肘了。
可是,壮壮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。
治疗煤气中毒,全中国最顶尖的大夫,刘姐也去找了。那个大夫明确告诉刘姐,治愈的希望非常渺茫,还不如在家慢慢调养吧。意思是说,别花那冤枉钱了。
刘姐有些绝望,但是,昨天晚上,她又鼓起了希望。
昨天晚上,她听见儿子说了一句话。她几乎欣喜若狂。要知道,那是儿子患病以来,说出的第一句话。
雪儿。
儿子就说了这两个字。
儿子是在衣橱里看到一条红毛围巾时,吐出那两个字。然后,儿子傻乎乎地笑个不停。
刘姐知道,那条红毛围巾,是雪儿给儿子打的,是雪儿的第一件毛织作品。
她燃起了希望。
壮壮还记得雪儿,还能叫出雪儿的名字,如果,从这个角度刺激刺激壮壮,说不定,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。
说干就干。
但是,在刘姐家里,只有那条围巾是属于雪儿的,再没有别的东西跟雪儿有关联了。
刘姐想到了雪儿的父母。她想找雪儿的父母要些雪儿的照片,生前用过的东西,等等。
她费了点周折,找到了雪儿的家。
但是,走到楼下时,她又踌躇了。
她不知道雪儿的父母是什么反应。她甚至可以肯定,雪儿的父母一定恨壮壮。就是因为壮壮,他们的独生女儿就这么离开了,他们能不恨他么。他们会帮壮壮么,刘姐完全没把握。
但是,为了儿子,刘姐豁出去了,只要有一线希望,她也要努力。
她上了楼,勇敢地按响了门铃。
是雪儿的父亲开门的。他疑问地瞧着刘姐。
刘姐有些嗫嚅。
“呃,我是壮壮的妈妈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父亲呆住了。雪儿的母亲也从里面走过来,瞧着刘姐。
“你有什么事?”她问刘姐,态度不那么客气。
刘姐努力微笑着。
“能不能让我进去呢,有点事我想跟你们说说。”刘姐说。
两人犹豫着,终于,开大了门。
他们没有让座,刘姐还是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来。
“你有什么事,你说吧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刘姐组织着语言,添加着感情,把她的来意说了一遍。
反正,刘姐自己是泪流满面,她自己都被她自己感动了。
可雪儿的父母却没什么表情。
刘姐还是不甘心。
“真的,那是壮壮患病以来说的第一句话,我都惊呆了。他就爱雪儿,他连我都不记得了,但他还记得雪儿。拜托你们帮帮我,给我几张雪儿的照片就行,说不定能唤起他更多的意识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父母相互看了一眼。
他俩发现,在这个事上,他俩很有默契。
雪儿的父亲站了起来,那是送客的意思。
雪儿的父亲语气也特别坚定,没有犹疑。
“我们帮不了你这个忙。”雪儿的父亲很明白地告诉刘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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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的午后,壮壮已经午睡醒了,刘姐给他放着幼儿园小朋友看的动画片,又把那条红毛围巾围在儿子脖子上。时不时地,刘姐摸着红毛围巾,用条那红毛围巾蹭儿子的脸蛋儿,逗儿子。
“雪儿。”刘姐说。
儿子马上咯咯笑起来,也会学着妈妈说雪儿那两个字。
没办法,刘姐只有这条红围巾,只能利用这仅有的红围巾持续刺激儿子。
这时候,门铃响了。
刘姐有些奇怪。
如今,很少有人上门拜访了。
刚出事时,经常有壮壮的同学,来家里看壮壮,隔了这半年时间,来看壮壮的人越来越少了。刘姐倒也理解,人情慢慢会淡的,再说,孩子们都年轻,都有自己的事,哪能经常想到壮壮呢。
刘姐去开门,竟然是雪儿的父母。
刘姐楞住了。
雪儿的母亲尝试着向刘姐微笑。
刘姐这才想起来待客之道。她连忙邀请雪儿的父母进屋,让座,还要给他们倒茶,但雪儿的父母都把注意力放到窝在沙发里的壮壮身上,他们让刘姐不要忙活了。
壮壮窝在沙发里,聚精会神地看着低幼儿童的动画片,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,像一个长着胡子的大娃娃。
“这条围巾的确是雪儿亲手打的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她还记得,女儿当时是怎么向她请教编织方面的技术,努力在某个年轻人的节日前,完成这条围巾。
刘姐连忙点头。
“对,对。儿子拿到围巾后,回家向我炫耀,说是他的女朋友送他的礼物,所以,我记得特别清楚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母亲眼里有泪了。
刘姐连忙岔开话题。
“壮壮现在会说雪儿这两个字了。”她兴奋地向雪儿的父母介绍。
刘姐拿红围巾挠儿子,逗儿子说话,儿子果然说出了雪儿那两个字。
吐齿还算清楚。
刘姐很自豪,就好像壮壮当初考数学得了满分似的。
“他还记得雪儿,他就只记得雪儿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母亲瞧着刘姐。
她向刘姐道歉。
“不好意思,昨天慢待你了。”她说。
刘姐连忙摇头。
“没有,没有,我理解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父母交换了一下眼神,雪儿的母亲继续说下去。
“昨天,我们拒绝了你,是因为我们嫉妒你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刘姐勉强笑了笑。
“嫉妒我?呵呵,可我有什么值得嫉妒呢,唉。”刘姐说。
“你是挺不容易的,但至少,你的儿子还在,你还可以每天看到他,每天可以关心他,每天可以爱护他,可我们呢,我们的女儿却再也见不到了,永远永远地消失了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倒也有道理。
停顿了一会儿。
“但是,我们现在改变主意了,因为,呃,因为昨晚我们都做了一个梦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“梦?”
“是啊,梦。而且,奇怪的是,昨晚,我和她父亲都做了同一个梦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刘姐等她说下去。
雪儿的爸妈又相互看了一眼。
“昨晚,我们都梦见了雪儿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“哦?”
“在梦里,雪儿向我鞠躬。”雪儿的母亲用手指了指老公,她说:“他也是一样,也梦见雪儿向他鞠躬了。”
刘姐有点震惊。
“我们两口子居然梦到同样的场景,我们就想,大概是雪儿有什么信息想传递给我们吧。是什么信息呢?大概是,昨天我们拒绝了你,估计,那不是雪儿的意思,雪儿想让我们改变想法吧。她向我们鞠躬呢,唉,我那可怜的女儿在梦里向我们鞠躬呢,她这是有什么事要拜托我们呀。”雪儿的母亲说,眼泪渐渐流满了脸。
刘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终于,雪儿的母亲停止了流泪,她擦干了脸,站了起来,她老伴儿也跟着站了起来。
“我们随时欢迎你和壮壮去我家,你们可以翻看雪儿的照片、录像,可以看雪儿的任何东西。希望我们能帮点忙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刘姐还是有点晕乎乎的,连感谢之类的话都忘了说。
三尽管,有一定的心理准备,但走进雪儿的闺房后,刘姐还是大吃一惊。
摆满了雪儿的照片,全都是微笑的照片,收拾得干干净净,一尘不染,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,仿佛,这间房子里还住着人似的。
“一切都保持着原样,我们什么都没动过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雪儿的父亲也点头。
“什么都没动过,每次打扫卫生,我都注意把椅子摆回原来的位置。”父亲说。
雪儿的母亲看了一眼老伴儿。
“最近,都是他打扫这儿的卫生,我不敢进来,一进来,我就忍不住想哭。”雪儿的母亲对刘姐说。
刘姐理解。
她们都注意壮壮的反应。
之前,刘姐就反复跟壮壮说,要带他去看雪儿,看雪儿的照片,雪儿的录像,壮壮是一路兴奋地念叨着雪儿,来到了雪儿的闺房。
但进了雪儿的闺房,壮壮没有刘姐那么感慨,他只是憨憨地笑,憨憨地念叨着雪儿这两个字。
刘姐引导他。
她指着房里最大的一张照片,对壮壮说话。
“瞧,那就是雪儿,你认出来了么?”她说。
也不知道壮壮是不是认出来,只是笑得稍微厉害一点儿。
刘姐哄着壮壮。
“雪儿漂亮吧,瞧,雪儿的眼睛多么明亮呀,笑得多么开心呀。”刘姐启发着壮壮。
壮壮的反应不大,倒是雪儿的母亲一下子哭出了声。
刘姐有些不知所措,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。
雪儿的母亲挥着手,让她继续说,不用顾忌别的。
刘姐就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,领着儿子一张一张地看闺房里雪儿的照片。
看到书桌上的一个四方盒子时,壮壮的表情有些变化。
盒子上方蒙着一块白绸布,前方正中央有一张雪儿的照片,尺寸很小的照片。
壮壮呆住了,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。
刘姐有些诧异,转过头看雪儿的母亲。
雪儿母亲的表情也很不一般。
“那是雪儿的骨灰盒。”雪儿的母亲悄声说。
刘姐更诧异了。
“我们舍不得女儿,一直没有把女儿的骨灰下葬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“哦。”刘姐说。
雪儿的母亲看着壮壮。
“他认出来雪儿了。认出来那就是雪儿。”雪儿的母亲又说。
刘姐赶紧走上前观察儿子。
儿子憨憨的表情少了些,有了一点深沉的感觉。
刘姐流着泪。
“那是雪儿骨灰。儿子,你记起来了吗?记起来什么吗?”刘姐问,她虽然也情绪激动,但还是尽量保持语调平缓。
儿子没回答她。
儿子慢慢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,右手想触摸那个盒子,又似乎不敢碰似的,但终于,他用食指的指尖挨了一下那个盒子。
他把手缩回来了。
他发着呆。
刘姐又跟他说了些话,但儿子连看都不看她。
雪儿的母亲悄悄劝刘姐。
“让他自己回忆回忆吧,也许会更好。”雪儿的母亲说。
刘姐觉得也有道理。
她就和雪儿的父母退回到客厅里,半开着雪儿闺房的门。
壮壮就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,瞪着那盒子,一声不吭,直到华灯初上,他也没怎么动。
得回家了。
刘姐过去劝儿子。
但儿子根本不想走。
刘姐好说歹说,才把儿子从椅子上拽起来。
回家的路上,无论刘姐怎么逗儿子,儿子也一声不吭。
深夜两点左右,楼外的监控拍摄到,壮壮穿着睡衣,围着那条红围巾,走到了阳台上。壮壮似乎犹豫了几分钟,但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,翻过栏杆,跳了下去。
四
有一个晚上,刘姐和雪儿的父母又梦到了同样一个场景。梦里,雪儿和壮壮向他们鞠躬。
三个大人聚在一起,合计了一下,把雪儿和壮壮的骨灰合葬了。
还是入土为安吧。
让小两口团聚。
五那个全中国最顶尖的大夫接了一个电话,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连续确认了好几次,放下手机后,仍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。
跟他的实习医生忍不住了,就问了两句。
实习医生是个漂亮乖巧的女生,最顶尖的大夫还是挺给她面子的,他告诉了她。
“是个病人母亲的电话。那个母亲告诉我,病人前几天跳楼自杀了,这太让我惊讶了。”顶尖的大夫说。
是有些让人遗憾,但也不应该让见多识广的顶尖大夫这么惊讶吧。
“你不知道,那个病人的脑细胞在煤气中毒后,受到了很大的伤害,我用了所有办法,都没有好转,他的智商仅相当于一岁的小娃娃,他怎么可能自杀呢?要知道,自杀可是高智商的行为,一岁的小娃娃可不会自杀。”大夫说。
漂亮的实习医生也点头了。
“不行,我得过去看看,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你给我定张飞机票吧,我要尽快赶过去。”顶尖大夫吩咐漂亮的实习医生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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