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讨厌新犯人的到来。
因为,作为号里的老大,我不得不教这些新人明白规矩。
怎么教呢?
也就是使用暴力啦。
让这些新人吃点苦头,好让他们搞清楚状况,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,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,不管在外面是什么人物,有多么风光,进到这里,就得夹起尾巴做人。在外面,即使是条龙,进到这里,也得给我盘起来。
我知道,这是必要的,要不然,这号里关了二十几个人,没有规矩,那还不得乱套。但是,我确实讨厌这个过程。
不过,有人喜欢。
猴子和快手就特别喜欢。
猴子是号里的老二,除了我,就数他了。他是因为诈骗进来的,特别能说会道,笑里藏刀。快手是老三,他是个贼,手特别快,能从滚烫的油锅里夹出来一根筷子,手还能一点伤都没有。
他俩就喜欢折磨新犯人。
我猜,他俩大概从小就喜欢虐待小动物,要不,怎么会有这个癖好呢。我就不行,别看我长得五大三粗,威风凛凛,但我真不太喜欢暴力,我只是逢场作戏,阴沉着脸,努力别让别人看出来我的软心肠。
通道尽头响起了铁门的声音,猴子和快手兴奋地站了起来。
这个时间不是吃饭的点,提审犯人一般也都是在下午或晚上,一定是有新犯人来了。
果然,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。
那人身材不高,干瘦,有一对尖尖的耳朵,步履轻快。他穿了件普通的布袍,干干净净的,布袍外面带了一副土黄色的念珠。
奇怪的是,那个人和那两个士兵有说有笑的,倒好像他们是熟人似的。
士兵打开牢房的门,甚至做了个请的动作。
那人走了进来,还转过头向那两个士兵致意,似乎要感激那二位的一路相陪。
那两个士兵决定要做点什么。
“你们都听好了,不能欺负新人哈。”高个儿的士兵对我们喊。
“是的,不能欺负新人,否则,有你们好瞧的。”另一个士兵也说,朝我们挥舞了一下拳头。
他们也就能帮这么多了。
他们一走,一切就不归他们管了。
我们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半圆形,面对着那个新犯人。
我觉得,那气氛一定很压抑。
可那个新犯人好像一点也不怕似的,悠然地站在那儿,脸上带着微笑。
这微笑是那种自然的微笑,绝不是勉强挤出来的。
他挨个瞧着我们,眼里面也全是笑意。
对这样的一个人,真的很难狠下心来。
但猴子还是声色俱厉地对他说话了。
“新来的犯人,你叫什么名字?”猴子说。
新犯人淡淡地一笑。
“如尘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?”
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猴子还是听不懂。
“如一粒尘土,如尘。”如尘耐心地解释。
“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,不对呀,没有这个姓吧。”快手说。
“我是个修道的,是师傅给我起的名字。”如尘说。
“修道的?道士吗?那你俗家叫什么名字?”
如尘还是微笑。
“我三岁就跟师傅修道了,没有俗家的名字。”如尘说。
快手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过了一会儿,猴子又气势汹汹地发话了。
“你犯了什么罪?”猴子问。
如尘摇了摇头。
“我没有犯任何罪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嘿嘿冷笑起来。
“你不老实吧?没犯任何罪,怎么会进到这里?”猴子说。
如尘苦笑。
“我也不清楚,为什么会被抓进来。”如尘说。
“哼,不老实。”
如尘真诚地望着猴子。
“我的确不清楚,为什么会被抓进来。我本来是想去太白山,我有个师兄在那儿修道,我打算去投奔他,路过县城城门时,县长看见了我,不由分说,就吩咐属下把我抓了进来。”如尘说。
我见过县长。
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县长就是这儿的土皇帝,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,想杀谁就杀谁,不需要理由,更别说抓个把人了。
猴子不相信,还是审问的口气。
“县长为什么要抓你?你肯定做了什么错事,否则,怎么会平白无故被抓。”猴子说。
“是啊,我也不知道,我什么地方让县长不高兴了。总之,我觉得,肯定是个误会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嘿嘿冷笑。
“误会?嘿嘿,真巧,我们这儿的人都是因为误会进来的,是不是啊,弟兄们?”猴子说。
大家哄堂大笑。
如尘脸上有一丝尴尬,但那一丝表情稍纵即逝,他又恢复如常了。
“我可以保证,我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,以后,我也不会干。我是修道的人,没有害人之心,这是最起码的要求。”如尘说。
他说得如此恳切,不由得人不信。
猴子就没再深究,进行下一个环节了。
“进到这里,知道这里的规矩吗?”猴子问如尘。
没想到,如尘竟然点了点头。
“知道。”他说。
他这个回答太意外了,我们不由地面面相觑。
“是吗?你知道?”猴子问。
“恩,略知一二。”
猴子笑。
“是吗?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什么?”猴子问他。
“有前三后四,蚂蚁找食,猴子骑马。”如尘说。
我们大吃一惊。
前三后四是,两个人架着新犯人的胳膊,让新犯人动弹不得,另外的人前面打新犯人三拳、背后打四拳。蚂蚁找食呢,是四肢着地慢慢爬,学着蚂蚁摇头晃脑地,把每个人的臭脚丫儿都闻一遍。而猴子骑马,就是半蹲下来,好像下面骑着马一样一颠一颠的,同时,还得学猴子抓耳挠腮的摸样。
这是我们号里最经常的几个项目,每个犯人都得经历这几关,做不好就得挨打。
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呢?
不多不少,一个也没有说错。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猴子狐疑地问他。
猴子骑马这游戏是猴子发明的,这个家伙怎么会知道呢。
如尘谦逊地一笑。
“我云游四方,以算命为生,对监狱的情况,略有耳闻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是个算命的?”
“是,对相术略有研究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还是狐疑。
猴子骑马是他在这个监狱里发明的,这个算命的道士是从哪儿知道的?
他还是问了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猴子骑马的?”他问。
“我是在包头听人说起过。那人刚从监狱放出来,找我算命,他一瘸一拐的,他说他是在监狱里玩猴子骑马扭住脚了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骑马是容易扭住脚。
“包头居然也有人懂这个?还起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样?”猴子惊叹。
如尘呵呵一笑。
“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。这说明包头有人跟你有缘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还在思考。
但这显然不是他的长项,他很快就卡壳了。
他终于放弃了,脸又恢复了冷酷。
他直勾勾地瞪着如尘。
“你既然知道这些游戏,那么,你打算从哪个游戏开始玩?”猴子问。
如尘眼里的笑意更多了。
“这些游戏我能不能不参与?”如尘说。
猴子咯咯笑起来。快手也跟着笑。大家都跟着笑起来。
“你不想参与这些游戏呀?”猴子笑嘻嘻地问如尘。
如尘摇了一下头。
“不太想参与。”他说。
“嘿嘿,你觉得可能吗?”猴子说。
“完全可能。”如尘肯定地说。
他那么自信,猴子倒有点懵了。
“是吗?怎么可能?”他问。
给新犯人来个下马威,这是有史以来的规矩,想不按规矩来,没那么容易吧。
如尘呵呵一笑。
“你同意,”如尘说,然后,他又看了我一眼,“老大同意,大家都同意,就可能。”
“可你怎么让我们大家都同意呢?”
是啊,这可是个大难题。
这帮穷凶极恶的家伙被圈到这个小空间里,啥也不能干,饿着肚子,百无聊赖,好不容易有新犯人来了,才可以开开心,逗逗闷,怎么可能放弃这种乐趣呢。
“我可以为大家做点事。我要是做得好呢,就请诸位高抬贵手,别让我玩那些游戏。我是个道士,呃,做那些游戏,呃,嘿嘿。”如尘没有再说下去。
“你能为我们大家做什么事?”猴子问。
“我对相术略有研究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又咯咯笑起来。
“算命呀?嘿嘿,你就给我们算算命,耍耍嘴皮子,我们就放过你了?别做梦了,那是规矩。规矩,你明白吗?”猴子说。
“我明白。”如尘说,“放心,我懂规矩,不会给大家添麻烦。”
猴子的脸冷了下来。
“你既然懂规矩,就得按规矩来,就不能坏了规矩。”猴子说。
如尘不再看猴子,而是瞧着大家。
“诸位进到这里来,也是人生的一次劫难,我想,诸位都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困吧?”如尘说。
当然想知道。
在这儿就是度日如年,真希望知道,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。
或者,来个了断。一了百了。
有个犯人开口问了。
“你水平咋样呀?真能算出来我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?”他说。
“准确时间不好说,大概的时间还是能瞧得出来。”如尘回答。
大家相互看看,情绪已经有松动了。
如尘又加了一码。
“我虽然道行不高,也阅人无数,还是有点经验的。如果,我眼拙,哪位朋友我看走眼了,我甘愿受罚。玩什么游戏都行。但如果碰巧我看得准,那就请大家高抬贵手。拜托,拜托!”如尘说。
“看错一位,你就得受罚?把所有的游戏玩一遍?”
“是,甘愿受罚。”如尘说。
大家瞧着我,等我发话。
猴子又抢先说话了。
“你那套江湖把戏骗不了我们。你算以后的事,谁知道准不准呢,反正,也没法考证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猴子说。
如尘笑。
猴子的质疑,好像完全在他意料之中。
“我不光能预测未来,我还能看到过去。你们诸位过去的事,我也能说个一二,如果我看走眼了,我同样甘愿受罚。”他说。
大家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我的身上。
我终于点了下头,就好像没办法似的,为了大家着想,我才点头同意。
快手盯着如尘。
“好吧,那就从我开始。我警告你哈,如果,有一件事看得不准,你就得把我们所有的游戏都玩一遍。”快手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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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尘端详着快手。
他微微笑了。
快手倒冷着脸,一丝笑意也没有。
“你的父亲只有一只眼好使。”如尘说。
快手大惊失色。
“这你都能看得出来?”快手问。
如尘点点头。
“单单从我面相上就能看得出来?就能看出来我父亲是独眼?”快手又问,他还是难以置信。
如尘笑。
快手还是不放过。
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难道,我脸上有什么痕迹预兆着这事?”快手问。
如尘并不想回答。
他只是笑。
快手没办法了。
“好吧,好吧,你接着说。”快手说。
“你弟兄三个。”如尘又说。
快手直点头。
“厉害!”快手罕见地竖了竖大拇指。
快手很少赞扬别人,更何况一个新来的犯人。
如果,开始时是赞叹,那么后来,快手就完全是震惊了。
全说得那么准。
快手是家里的老二,从小不受待见,而他父亲是独眼,他的家庭就比别人更贫困一些。贫困家庭里最弱势的人,快手不得不另想办法,才能活得下来。
快手第一次偷的东西是隔壁邻居家里的玉米,这居然都被如尘猜了出来。
反正最后,快手的嘴张得大大的,下巴颏快掉到地上了。
“我什么时候能从这儿出去呢?”快手轻声问如尘,乖乖的样子像小学生。
如尘瞧了一眼快手。
“大概得一年左右吧。”如尘说。
“还得一年?”快手恼怒地说,他本来以为,他就偷了六块现大洋,关几个月就能出去呢。
“是,不过,出去以后,你会一切顺利,运气转好。”如尘安慰他。
快手才略微舒服一点。
接下来,大家争着让如尘算。
关于他们的过去,全说得那么准。
就好像如尘当时在旁边似的,什么细节都被他观察到了。
大家都服服帖帖的。
不过,我注意到一个细节,关于他们的过去,如尘说得相当详实,关于未来,如尘这个看相的说得倒挺宽泛、挺模糊。
这跟一般的套路完全不同啊。
一般的算命先生,关于过去发生的事只是模模糊糊地说说,关于未来,才是他们洋洋洒洒、大说特说的地方。
如尘刚好相反。
奇怪。
他就不怕说错吗?
说错一句可就有他好瞧的了。
但显然,他不怕的。他是胸有成竹,把每个人过去的事都说得特别详实,每个人都是不住地点头,这不得不让人佩服。
难道他提前对每个人做过调查?
但这是不可能的。
即使做过调查,也不会知道快手第一次偷的东西是隔壁家的玉米,这事只有快手知道,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。即使他真的去快手的老家去调查,也不应该能知道这些。
有点邪门啊,这个家伙。
最后,如尘笑吟吟地瞧着我。
“老大,你不想算算吗?”他问我。
牢里的人马上悄无声息了。
我没吭声,只是摇了摇头。
“你怎么知道他是老大?”猴子问如尘。
如尘笑。
“你忘了,我是看相的,能看得出来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既然能看得出来,你就该知道,我用不着算命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如尘却摇头。
“你会逢凶化吉。”他说。
我?会逢凶化吉?我是土匪,在山上我排名老五,是匪首胡麻子的拜把子弟兄,五虎上将,我被官府抓住了,我还能逢凶化吉?
所有人都知道,县长为什么还没有杀了我,县长啊,他是想再多抓几个土匪,再一起枪毙,那样,看着阵势更大一些,更能够安抚小老百姓,也更能体现县长的政绩。
我哈哈大笑。
“你不用为了讨好我,故意说好听的话。”我说。
他还是摇头。
“我不是故意讨好你,老大你宅心仁厚,必有后福。”他说。
“哈哈,得了吧,什么后福呢,说不定明天我就该吃枪子儿了,还谈什么后福。”我说。
“不。”如尘却坚定地说。
这次,连别的人都觉得如尘看走眼了,但他还是坚持己见。
“从面相上看,你会活到很大岁数,你要对未来有信心。”他对我说。
我只觉得好笑。
“未来?我还有未来呢?”我说。
“当然。你虽然杀过人,但也是不得已为之,你不杀他,他就会杀你。你没做过什么坏事。”他说。
那倒是。
我只是在打仗时杀过人。
“至于,那次摔跤,”如尘慢慢地说,“也是偶然,本来不该发生。”
我的眼睛睁大了。
“什么摔跤?”我问他。
如尘嘿嘿笑了。
“就上一次啊,你脚底一滑,摔倒在地上,脑袋磕在石头上。”如尘说。
上次干完活儿,往寨子里撤时,中了埋伏,保安团把我们打得四散而逃,我往树林深处跑时,脚滑了一下,摔倒了,更糟糕的是,我的脑门磕在一块大石头上,我当时就昏过去了。要不然,他们才不会那么容易抓住我。我一定会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的。
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,这个家伙是怎么知道的?
我愣愣地瞪着如尘。
他却莞尔一笑。
“你真的会很长寿。信我的,没错。”他说。
三天黑以后,如尘被提去审问。
整整过去两个时辰,他还没有回来。
大家有点焦躁不安了。
虽然,没有任何人说起,但大家都担心如尘的安危,这是显而易见、心照不宣的。即使我们是无恶不作的坏人,但一个人如果知道我们最隐秘的事,那这个人就可以算做我们的朋友了。
即使是快手,最冷酷的家伙,也是如此。
终于,如尘被送了回来。
他居然毫发无损。
这太奇怪了,平常我们过堂,怎么也得被打几下,流点血,而这个如尘就真的跟出去串串门似的,平平安安地就回来了。
不简单的家伙。
快手从碗里拿了块窝窝头,递给如尘。
“吃吧。”快手简短地说。
快手的话虽然简短,但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快手的温柔。
还从来没见过快手这么对人。
居然还给如尘留个窝窝头。
如尘显然很领情,连连对快手点头感谢。
如尘慢悠悠地吃了起来,啥都不说,搞得我们都忍不住了。
“你是什么情况啊?”快手问。
“哦,没什么。”如尘说。
快手不相信。
“不可能,没什么情况怎么审了那么长时间。”快手说。
如尘苦笑。
“县长不相信我,翻来覆去地问。”如尘说。
我们面面相觑。
“是县长亲自审问你的?”我问。
“恩,是。”
县长那可是个活阎王啊,县长原来是正规部队的一个连长,打仗打散了,领了两百多个士兵跑到这儿了,先做保安团长,又做了县长。绝对的杀人不眨眼。被他审问,那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。
“县长没有对你上刑?”我问。
如尘摇摇头。
“怎么可能呢,这县长可是心狠手辣。”我说。
我尝过他的厉害,他审问完我,我整整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。
“他是恐吓我了,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手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哈哈笑起来。
“你是不是也给他看相了,所以他才手下留情?”猴子说。
如尘缓缓地摇头。
“很奇怪,我看不透县长。”他不无遗憾地说。
我们都挺奇怪的。
在我们心里,如尘已接近神人。
“还有你看不透的人呢?”猴子问。
“有,很少,但县长是其中一个。我完全看不透他。”如尘说。
“为什么呢?你为什么看不透他?”
“我也想不出来原因。也许,我们命里相克吧,大概我前世做过对不起他的事,这辈子得还债,所以,我完全看不透他。”如尘说。
我们听得不太懂。
“你脖子上的念珠呢?”快手问。
他一问,我们都看出来了,如尘脖子上空空如也,那串土黄色的念珠不见了。
如尘仍然苦笑。
“唉,都是那串佛珠惹的祸。”如尘说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那串佛珠大有来历,可不是简单的玩意,那是人骨做的佛珠,全是得道喇嘛的骨头,天葬之后剩下的头顶骨做的,非常珍贵稀有。”
“是么?”快手说
他有点遗憾。
这么珍贵的东西,他居然没有看出来,大大对不起他的职业。
“县长认出了那串佛珠,然后,我就倒霉了。”如尘说。
“什么意思?”
如尘叹了口气。
“县长告诉我,他年轻时挺穷,在一个富户家当长工,那串佛珠是一个密宗的高僧送给那家富户的,供在正厅,县长天天见,所以,他认识那串佛珠。在县城的城门口,看见我脖子上挂着那串佛珠,他一眼就认出来了,因此,他让大兵把我抓了起来。”如尘说。
我们相互看了看。
“他怀疑你是小偷,偷了那佛珠?”快手问。
如尘摇头。
“不,他怀疑我是土匪。”如尘说。
我们哈哈大笑。
“你?是土匪?”我们说。
他那个笑嘻嘻的样子是跟土匪不搭界。
如尘跟着苦笑。
“那家富户被土匪洗劫了,家里的东西被抢了一空,虽然是老家发生的事,县长也知晓。我既然带着那串佛珠,他就怀疑我是土匪,或者,跟土匪有什么关系。”如尘说。
这倒是合理的判断。
“你是土匪吗?”猴子乐哈哈地问如尘。
“当然不是。”
“那你怎么搞到那串佛珠的?”
如尘又叹气。
“我其实只是想做件善事。”如尘说。
“善事?”
“是啊,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姑娘,满脸愁色,还带着孝,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下人给她驾着一辆驴车,我就发了善心,就对那姑娘说了几句话。”如尘说。
大家没插言,等他继续往下说。
如尘歇了一会儿,继续说了。
“我对那姑娘说,别走那条路了,往回走,再选另外一条路走,因为,前面的路对她不太吉利。姑娘开始不信我的话,我又对她说了两句,她才相信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对她说了什么?”
“我告诉她,前面有人等着抢劫她。姑娘一脸的无所谓,她说她们家刚被土匪洗劫一空,父亲被土匪打死了,她只好去投奔西安的大伯父,身上的盘缠都是找人借的,没什么钱,她不怕强盗来抢。我只好对她说了实情。”如尘说。
这家伙就是喜欢卖关子,又停下来不说了。
我们有性子急的,催他赶紧说,是什么实情。
“我告诉那姑娘,前面等着她的人,不是抢劫她的财产,而是抢劫她这个人。姑娘还是不信,我只好把那个人的相貌告诉了姑娘。那个人也是她家的下人,平时就垂涎姑娘的美貌,姑娘落了难,他就动起了坏主意,在姑娘必经的路上等着姑娘,而且,他有他的计划。他想强暴了姑娘,生米做成熟饭,虽然,姑娘家的金银财宝都被抢光了,但姑娘家还有两千亩地,那土匪抢不走,姑娘又是唯一的继承人,抢了姑娘,就等于抢了二千亩地。”如尘说。
这个下人的算盘是打得挺精的。
不过,这些事,如尘是怎么知道的呢?
如尘还是老一套,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。
“我又跟姑娘描述了那个下人的长相,姑娘才相信了我。”如尘说,“她临行前,那个下人以关心的口吻打听过她的路线。我们又同行了一段路程,走到另一条安全的路上才跟她分了手。那个姑娘为了感谢我,把她包袱里的那串佛珠送给了我。土匪把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,那串佛珠不起眼,没有被抢走。她就只能送我那串佛珠,来表达她的心意,希望我不要嫌弃。我知道那串佛珠的来历,我告诉她,这佛珠太珍贵了,我受之有愧。她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决,一定要送给我。唉,真没想到啊,那串佛珠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。”
原来是这么回事。
“你跟县长解释了吗?”我问。
“我说了,我告诉他,那串佛珠是一个姑娘送给我的,我还描述了那姑娘的相貌,但县长将信将疑的。他向我要证据,问我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我的说法。”如尘说。
快手打抱不平。
“嗨,这能有什么证据呢,送就是送的,难道还得附一份证明不成。”快手说。
如尘呵呵一笑。
“县长不管那么多,他不讲理,我拿不出来证据,他就要对我上刑。我又想起来一件事,他可以给那个姑娘写信,那样,那个姑娘就能证明我的清白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有那姑娘现在的通信地址?”快手问。
如尘又笑。
“县长也是这么问我的,好像还挺迫切的。”如尘说。
“迫切?”
“恩,县长好像对那个姑娘挺上心的,反复问那姑娘的情况。”如尘说。
“哦,县长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呢。”猴子说。
骂县长是癞蛤蟆确实挺解气的,大家都微笑起来。
快手有件事不太明白。
“那个姑娘干嘛告诉你通信地址啊,难道还期望你这个道士给她写信?”快手问。
如尘摇摇头。
“姑娘当然没给我通信地址,对县长,我不得不那么说,要不然,解释不过去。我只是知道那姑娘现在在哪儿。”如尘说。
“她现在在哪儿?”
“在西安的一个女子学校念书。她找到了她的大伯,安顿下来了。”
快手不可思议地打量如尘。
“真的?”他问。
“当然。”
“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?这儿离西安好几百公里,你怎么知道?”
如尘笑而不答。
真没办法,我们反正都被他唬住了。
“县长说,他会给那姑娘写信,如果,那姑娘能回信证明我的清白,就会放了我。”如尘说。
猴子想逗如尘。
“如果那姑娘不回信呢,那你岂不是要把牢底坐穿?”猴子说。
如尘倒蛮有信心。
“那姑娘不会不回信。”他说。
“嘿嘿,那可说不好,万一,你提供的通信地址是错的呢。”猴子说。
“不可能错。”如尘自信地说。
快手把他的铺位让给了如尘,这样,如尘就睡在我的旁边。子时的时候,我发现,如尘还没睡着。
他虽然背对着我,但我能看到,他那露在外面的一只尖耳朵在黑暗中一动一动的。
好特别啊。
我没出声,悄悄观察着他。
没想到,快手突然转过身,直愣愣地望着我。
我有点尴尬。
“怎么还没睡呀?”我悄声问他。
“哦,在想事。”他说。
“想什么呢?”
“想县长。”他说。
“县长?”
“是啊,我在想,我怎么就看不透他呢,莫非,他真是我前世的怨家债主。”他说。
四有一天,我明显感觉到,如尘有点不正常。
他坐立不安的。
“你怎么了?”我悄悄问他。
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,我早已把他当成我的朋友。
可他敷衍我。
“没事,没什么。”他说。
但我明白,他在说谎。
他好像为了什么事犹豫不决,唉声叹息。
按说,他不该这样啊。
虽然是在牢里,不见天日,但没有一个人欺负他呀,大家都对他和颜悦色,而且,是那种发自内心地和颜悦色。
不像对我。
我是老大,他们怕我,但没谁发自内心地把我当回事。
这我很清楚。
“真没什么事吗?”我问。
这回他没有立即回答我。
他盯着我。
他想说什么,但他在犹豫。
“没关系,有什么话尽管说。”我鼓励他。
“呃,我想请教你一下,比方说,我做一件事,可以救一百人,但会伤害十个人,你说我该怎么办呢?”他问我。
嘿嘿,他难道在纠结这种事么。
“你伤害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么?”我说。
“应该是稍微坏一点的人。”
“救的那一百人呢?”
“好人吧。可以这么说。”
我笑了。
“那还犹豫什么,当然是救一百人啊。”我说。
他认真地看着我。
“真的?你真这么认为吗?”他问我。
“当然。”
“那我这么做了,你会不会恨我?”
“不会。就算是个小孩子,也会这样选择的。”我说。
“好吧,我明白了。”他说。
中午午餐时,如尘叫住了送饭的士兵。
“官爷,能否麻烦你一个事。”如尘说。
那个士兵认识如尘,对如尘印象还挺好的。
“什么事啊?”士兵问。
“能否帮我带个话。”
“什么话呀,带给谁呀?”士兵还是懒洋洋地问。
“给县长带个话。”如尘说。
士兵被吓了一跳。
“县长?你要让我给县长带个话?”他问。
“恩。”
我们也很吃惊,不知道如尘闷葫芦里要卖什么药。
“带什么话?”士兵问。
“你告诉县长,小人作怪,西方有凶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疯了啊?让我给县长带这种疯疯癫癫的话,县长会毙了我的。”士兵说。
士兵也怕县长。
县长难以捉摸,下手毒辣,一句话说不好,保不住小命就丢了。
“不会的,县长会重赏你。”如尘说。
士兵将信将疑。
“就说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县长就会重赏我?不会吧。”士兵说。
“一定会。相信我。”如尘说。
士兵还是不敢冒那个险。
“你说的那个疯话是什么意思呢?”他问如尘。
如尘却不愿多说。
“你只管说那句话,县长就会明白的。最迟明早,就会重赏你。”如尘说。
“怎么重赏我?难道会赏我两个大洋?嘿嘿。”
“最少十个大洋。”如尘说。
十个大洋,那可是一大笔钱呀,士兵有点动摇了。
“真的?会奖我十个大洋?”士兵说。
“一定会。我保证。”如尘说。
为了十个大洋,士兵打算冒点险。
“可是,我也跟县长说不上话呀。我们只是小兵,想见县长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那个士兵说。
“你可以让赵营长给你带话。”如尘说。
士兵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头儿姓赵?”士兵问。
如尘嘿嘿笑笑。
“我碰巧知道的。”他说。
士兵在思考。
“你不是在耍我吧?”士兵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“我在这牢里关着,我怎么敢耍你。”如尘说。
也是这个道理哦。
“你最好没耍我。”士兵最后说。
我们不知道如尘要干什么,干嘛去招县长呢。县长那真是个活阎王啊,草菅人命,躲还来不及呢,干嘛还要惹他。
如尘只是微笑,什么也不解释。
过了不大一会儿,那个士兵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。
跟他进来的,还有一个当官模样的人。
士兵招手让如尘靠近。
“赵营长,就是他。”士兵说。
赵营长上下打量如尘。
“就是你吗?说什么西方有凶?”赵营长问如尘。
赵营长一脸的大胡子,看上去不那么和蔼。
如尘却一点也不害怕。
“是的。”他说。
赵营长又打量他一番。
“你为什么要那样说?”赵营长问。
“我昨天晚上夜观天象,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县长。”如尘说。
“夜观天象?哼。”赵营长说。
赵营长一副不相信的神情。
如尘也不多解释,爱信不信。
赵营长的气势软了一些。
“你说的那个天象到底是什么意思,详细说说。”他说。
“最近这两天,西方有凶,注意防范小人。”如尘说。
“防范小人?怎么防范小人?”
“小人反复无常,不可相信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还不满足,让如尘再解释解释。
“你就告诉县长,不可相信小人。小人变化快,前一次,小人会帮你,下一次,小人也许会帮你的敌人。对县长说这么多就行了,县长会明白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瞪了一阵子如尘,然后,才离开。
过了一会儿,那个士兵又一个人转了回来。
“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,县长听了你的话,立即让赵营长来问问情况,这说明县长很重视啊。”士兵说。
如尘只是笑,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。
“好吧,我也不问你了,我只是想知道,县长这回真能奖我十块大洋?”士兵说,他还是关心大洋的事。
“一定会。”如尘说。
五第二天上午,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通道尽头的铁门响了,士兵赶着几个人进来了。
是两个满头鲜血的人抬着担架进来了。担架上有人在大声呻吟。
这三个人我都认识。
担架上的人是韩豹子,在山寨里排行老三,我叫他三哥。两个抬担架的人,一个叫周兵,一个叫吴二癞子。
我赶紧走上前去。
“三哥,你这是怎么了?”我问。
三哥骂骂咧咧的。
“他妈的,中了保安团的埋伏,我腿上中枪了。”三哥说。
“怎么回事啊?”我问。
但三哥估计伤口太疼了,他呻吟、咒骂,可想好好说话,就不成了。
吴二癞子替他说了。
“我们本来在腾家冲要伏击保安团呢,可保安团没来,我们天亮时只好回山寨了,没想到,在回去的路上,却被保安团伏击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血往我脑门上冲。
“情况怎么样?大哥没事吧?”我问。
“大哥倒是逃出去了,但咱们伤亡惨重,估计一半人,呃,伤亡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怎么会这样呢,怎么会这样,我印象中,我们山寨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。
我无意中扫了如尘一眼,可如尘却躲开了我的目光。
是因为他吗?
我的脑筋开始转起来。
“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我还是先沉着一点吧。
“谁走漏了风声?”我问吴二癞子。
吴二癞子向我陪着笑。
“那我就说不好了。不过,如果没有奸细,保安团不会算得那么准,就在仙人谷等着咱们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仙人谷我知道。
从腾家冲回山寨,仙人谷是必经之路。
仙人谷周围都是高山峻岭,在那儿被伏击,一定会损失惨重。没有全军覆没,就算走运。
“是老四。”老三突然插了一句。
“什么?奸细是四哥?”
老三虽然疼痛难忍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老大,恩,老大识破了老四,就使了个,哎哟,恩,使了个反间计。”老三断断续续地说。
反间计?
“老大逼老四给县长传递信息,恩,哎哟,说咱们要抢腾家冲,保安团肯定会来救,咱们就伏击他们。没想到啊,他妈的,被他们伏击了。”老三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。
“四哥传递了假信息?”我问。
老三骂我。
“你他妈还叫他四哥。”老三说。
我连连称是。
“难道,周鸭子传递了假信息?”我又问,周鸭子是老四的外号。
老三摇了摇头。
他呲牙咧嘴的。
“应该不会呀。老大说了,他要敢耍花招,就杀了他全家。”老三恶狠狠地说。
老大知道周鸭子家在那儿,老大从不虚言。
老四应该不敢耍花招。
周兵先炸了。
“他妈的,应该把周鸭子千刀万剐。把他全家千刀万剐。”周兵说。
死了这么多弟兄,是不能便宜了老四。
吴二癞子倒多想了一点事。
“也许,周鸭子全家已经跑路了。”他说。
老三还是摇头。
“老四被我派人关起来了,他,哎哟,他传递不出去信息,他家人还啥都不知道。”老三说。
吴二癞子对老四的动机很感兴趣。
“周鸭子为什么会当县长的奸细啊?是为了钱吗?唉,也不知道,县长给了他多少钱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老三骂他。
“都到什么时候了,还他妈惦记这个,赶紧找点东西给我包扎伤口。他妈的,我真快受不了啦。哎哟,真他妈的疼啊。”老三说。
老三腿上的伤口只用了块布条绑住,血已经把布条浸透了。
我把我的上衣脱了下来,两下就撕成了几片。
我拿了两片,在外围又绑了一圈。
我怕血流得太快。
但根本没用。
老三叫得更厉害了。
很快,就有人来提审。
先带走的是吴二癞子。
我叫住了一个大兵。
“军爷,能不能找个大夫给他看看病啊?再不找大夫看,他估计就坚持不住了。”我说,我指了指担架上的老三。
那个大兵看了看老三,老三满头大汗,却忍住没叫唤,瞪着大兵。
大兵没说什么,就走了。
吴二癞子倒审的时间挺长的,回来时,他竟然没添什么新伤,还是头上那块被枪托砸出血的伤。
他眼光躲躲闪闪的。
几个大兵走了进来,凑到老三的担架前。
“你是韩豹子吗?土匪的老三?”一个士兵问。
老三不回答,却越过那几个大兵,对吴二癞子怒目而视。
士兵不再问了,挥挥手,就有两个士兵把老三的担架抬出去了。
我也瞪着吴二癞子。
他陪着笑,向我解释。
“他们早晚会知道三爷的身份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周兵呛他。
“你不说,谁会知道?”周兵说。
吴二癞子干笑着。
“没骨气的孬种。”周兵骂他。
吴二癞子也不还嘴。
“兄弟,你是没看见审讯室的那些刑具,满满一屋子啊,我胆子小,我是真害怕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周兵还想说什么,但大概想到,他还没有过堂,他过堂时,也可能还不如吴二癞子呢,他就没再说什么。
吴二癞子又向我解释。
“五爷,我觉得,如果告诉他们三爷的身份,会有好处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“会有什么好处?会让他死得更快,是吧?”我说。
吴二癞子连忙摆手。
“三爷伤得那么重,如果告诉他们三爷的身份,他们肯定会重视一些,说不定,还会给三爷找个大夫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吴二癞子真是巧舌如簧。
不过,也并非没有道理。
“你还跟他们说了什么秘密?”我问他。
吴二癞子连忙抵赖。
“他们是问了好多山寨的情况,不过,我都是泛泛地说了说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我冷笑。
“泛泛地说了说?”我说。
“对,对,细致的情况我没说,只是说了个大概。能不说的,我都尽量不说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哼,他会尽量不说?
“不过,他们的重点好像不是山寨的情况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“恩?他们重点是什么?”
“他们重点好像是个道士,一个叫如尘的什么道士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我们都扭过头看如尘,可如尘没什么表情,仿佛说的不是他。
吴二癞子不知道如尘是谁,他傻乎乎地瞧着我们。
“有关那个道士,他们问了你什么?”我问吴二癞子。
吴二癞子一头雾水。
“他们反复问我是不是在山寨见过什么道士,或是,听说过什么道士的事。嗨,搞得我莫名其妙的,我们是土匪,怎么会跟道士有什么交情呢。真不知道那个道士是个什么鬼,他们干吗那么关心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那个道士是个什么鬼呢?
我也很想知道。
没多大一会儿,他们就把三爷抬回来了。
老远都能听得三爷破口大骂的声音。
“奶奶个熊,什么鬼道士。”他喊到。
士兵把三爷往地上一放,就离开了。
三爷又开始呻吟。
三爷在他们面前,是忍住了,一句疼也没喊,在牢里,他就没那么自律。
“他妈的,这帮孙子不是人,专摁我的伤口,让我交代什么道士的事。谁他妈知道什么道士啊。真他妈的是孙子。”三爷说。
能看到,鲜血把我绑上去的两块布也浸透了。
我又给他绑上两块布条。
三爷突然拉住了我的手。
“掐死我吧。算我求你了,五弟。”他说。
我装着没听见。
他又重复一遍,声调提高了不少。
不能装着听不见了。
“别这么绝望,说不定他们会给你找个大夫来。”我说。
三爷苦笑。
“找个屁。”三爷说,“他们威胁我,如果我不交代道士的事,就不给我看医生,让我流血而亡。可我他妈的哪知道什么道士啊,我怎么交代啊。真他娘的是孙子。”
他们怎么这么关心如尘呢?
不审三爷别的事,比方说,大哥的事啊,山寨的布防啊,等等,却单单提这个事,真是奇怪。
“他们非说我认识道士。说我是三爷,应该知道机密的事。他娘的腿,道士也算机密?真他娘的不讲理。”三爷说。
他们会讲什么理。
三爷又抓住了我的手。
“求你了。”他可怜巴巴地说。
可我怎么下得了手呢。
我叹着气,给三哥擦头上的汗。
“再忍忍吧。再看看。”我说
六那个大兵拿着一整只烧鸡进来了。
他兴高采烈的。
“如尘道长,县长奖了我二十块大洋。”他冲着如尘喊。
如尘淡然地点点头。
连三哥都从担架上欠起身瞧着如尘。
那个大兵只顾自己兴奋呢。
“今天早上,咱们打了个大胜仗,一见到我,赵营长就说我立了大功。我问赵营长,奖我十块大洋的事是不是能兑现,赵营长说得问县长。没想到,赵营长刚才给了我二十块大洋,说是县长让奖的。二十块大洋啊,整整二十块大洋啊,我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走运过。”大兵叫嚷着。
如尘却几乎连笑容都没有。
大兵把那只整鸡透过铁栏杆递进来。
“如尘道长,这都拜托您的关照。谢谢,谢谢啦!这是我孝敬您的鸡,感谢,真是太感谢了!”大兵说。
如尘没有动。
猴子看了一眼如尘,他实在忍不住了,替如尘把烧鸡接住。
“如尘道长,你想喝酒吗?你要是想喝酒,我再去给你去买瓶酒。”大兵说,他误会了如尘的淡然,他以为如尘对烧鸡不感兴趣,就想换种东西来表达他的谢意。
如尘不吭声。
猴子急死了,他快八个月没喝酒了。
“可以,可以,有酒最好。”他急忙替如尘回答。
可那个大兵还眼巴巴地看着如尘呢。
“你要是想谢我,给他找点药吧。”如尘说,他指了指担架上的老三。
大兵有点为难。
“别的事都好说,这件事么,恐怕不太好办。我怕县长骂我。他毕竟是土匪窝的老三。”大兵说。
“麻烦你给他找点药吧,能让他减轻点痛苦就行。止血,镇疼的药。你到街上,随便找个郎中,就能弄点那种药。”如尘说。
大兵还在犹豫。
“你帮我这个忙,就算还我人情了。”如尘说。
大兵终于点头了。
“好吧,我试试。”大兵说。
大兵走后,猴子开始埋怨如尘。
“你咋不让他再买点酒呢。”猴子说。
如尘一声不响。
猴子这时候才发现,气氛有点不对。
老三死死地盯着如尘。周兵和吴二癞子也傻呆呆地盯着如尘。
猴子把那整只烧鸡乖乖地递到了我的手里。
“老大,你来分配这只鸡。”他说,还恋恋不舍地瞧着烧鸡。
我没说什么,拿着烧鸡走到担架旁。
“三哥,你吃点东西吧。”我说。
可老三瞧都不瞧烧鸡一眼。
他就是死死地瞪着如尘。
“他就是如尘?”老三问我。
“是。”我说。
老三又瞪了一会儿如尘。
“他是什么人?”老三问我。
他是什么人呢,我也纳闷。
“他就是个道士,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了。”我说。
“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了?”老三问我,他想确认一下时间。
“是,至少一个月了。”我说。
老三有一阵子没说话。
“他跟昨晚的事有什么关系?”老三问。
昨晚的事?就是昨天的那场战斗吧。谁知道他跟那事有什么关系呢,我也想找人好好问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老三阴沉地盯着如尘。
“刚才那个大兵怎么说他立了大功?还多亏这个什么如尘的帮忙?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老三问我。
老三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,说明他没有糊涂。
“不清楚。”我说。
如尘却自己走上前去,在担架旁边坐下了。
“我是个看相的,昨天,我夜观天象,提醒县长要提防小人,西方有灾。”如尘说。
“你提醒县长?”老三直勾勾地望着如尘。
“恩。”
老三想了一会儿。
“这么说,我们昨天死的一百多个弟兄,都是跟你有关系?”老三问。
如尘不吭声了。
不过,他也没有否认。
“是吗?我们那死去的一百多个弟兄,都拜你所赐?”老三提高了声调。
如尘叹了口气。
“我只是提醒县长注意一下,免得中了埋伏,伤亡太重,我没想到,他居然将计就计,反过来伏击你们。”如尘说。
周兵是火爆脾气,站起来就要殴打如尘。
我阻止了他。
“先别急。”我说。
周兵竟然跟我犟嘴。
“还不急,就是因为他,我们山寨死了一百多个弟兄,你还让我不急?”他说。
我不说话了。
可老三做了一个手势,周兵安静了一些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给保安团设埋伏?”老三问如尘。
如尘微笑着。
“夜观天象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恼怒地挥挥手。
“少他妈的瞎扯淡。我就不相信,我们计划设埋伏,天上的云彩、星辰就会有什么不一样。”老三说。
如尘不同意。
“真有些不同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盯了如尘一会儿。
“你老实点,说实话。”老三说。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冷笑起来。
“看来,不让你吃点苦头,你不会老实啊。周兵,吴二癞子,按住这个鬼道士,揍他个狗日的。”老三说。
周兵、吴二癞子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。
快手扯住了周兵。周兵像是马上要动手的那位。
周兵扭过身,瞪着快手。
“干什么?”他说。
“有话好好说么。”快手说。
周兵又看牢里的别的人,似乎,没有人赞同他的行为。
老三也很快弄清楚状况。
老三看着我。
“老五,就是因为这个道士,咱们死了一百多个弟兄,我是不是该弄清楚情况?”老三问我。
“是。”我说。
“那么,我要审这个道士,请你的兄弟们不要干预。”老三说。
“审,我没有意见。山上死了那么多弟兄,我也很痛心。不过,审之前,也得搞清楚一些情况。”我说。
“什么情况?”
“比方说,如尘道长已经在这儿关了一个月了。”我说。
“那又怎么样?”
“老大发现老四是奸细,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半个多月前。”
“老大计划使用反间计,应该没几天吧?”
“十天前。”
“那就是说,如尘被关到这牢里之前,不可能知道反间计的内容,是吧?”
老三不吭声了。
“所以,也许,如尘道士真的是夜观天象,发现了一些痕迹。”我说。
“也许有人向这个道士通风报信?”老三说。
我笑了。
“谁向他通风报信?最近这十几天,没有一个新犯人来。我们除了见送饭的士兵,就见不到别人了。而且,这十几天,我们日夜都和如尘道长在一起,没见过谁跟他说过话。”
老三在思考。
他也想不明白。
快手插话了。
“你们不知道,如尘道长真是神通广大,真是能夜观天象。反正,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快手说。
老三眼睛眯得小了一点,一脸的凶相。
“就算是他能耐大,不管怎么说,我们死掉的一百多个弟兄,也跟他有关系吧。我揍他狗日的,也说得过去吧。”老三对我说。
我无言以对。
“宰了他个狗日的。”周兵喊道,就要冲上去打。
快手又拦住了他。
“我不容许有人伤害如尘道长。”快手说。
附和的人挺多。
老三只看着我。
“老五,你不说说话?”老三说。
可我能说什么呢。
我不想有人揍如尘,不过,又死了那么多弟兄,唉。
眼看就剑拔弩张,如尘说话了。
如尘是对快手说话。
“不用拦,让他打。死了那么多人,我是该挨揍。”如尘说。
可快手更是坚决地挡在那里。
支持快手的人不少,老三是人寡力小,真打起来,他们肯定处于下风。
老三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罢了,罢了。”老三说,又躺回到担架上。
七那个大兵很快拿了两包药进来了。
可老三根本不让我们用药。
“我他妈的反正快死了,我不要他的药,不要他的人情。”老三说,死死地盯着如尘。
我想劝劝他。
可老三一把打落了我手上的草药。
“滚,我不要他的药。”老三说。
老三的脸越来越蜡黄,我也就不再劝他。
谁都能看出来,死亡已经慢慢进入到他的体内,再好的医生恐怕也救不好他了。
我陪在他身边,给他擦头上的汗,用我的那几片衣服给他重新包扎伤口。只要不用药,他还是不反对的。
“三哥,有什么事想交代吗?兄弟我一定想办法。”我说。
他缓缓地摇头。
如尘这时候坐到他身边。
老三瞪着如尘,可他已经没力气骂他了。
如尘俯下身,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
老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“什么?我有儿子?”老三叫道。
如尘点点头。
没多大一会儿,老三又不相信了。
他觉得,看他快死了,如尘是在哄他开心。
“三年前,五月端午,牛家庄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的眼睛又亮了。
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他显然是记得的。
我也记得。
这个时间,三哥带了二十几个弟兄抢了牛家庄,收获颇丰,他们顺便还满足了一下自己的生理需要。事情过后,经常听他们炫耀。
老三好像挑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。
“你说的是那个一头黑发的小姑娘吗?”老三问。
“恩,在草垛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那张蜡黄的脸有点不好意思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他问如尘。
如尘只是笑。
老三还是有点难以置信。
“真的是我的儿子吗?”老三问。
“是你的儿子。第二年春天,那姑娘生了一个男孩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似乎挺愧疚。
“一个姑娘,没嫁人,就生了孩子,唉。”老三说。
静了一会儿场。
突然,老三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,不管怎么说,我居然有个儿子,我也有后了,我真是太高兴了,我死也无憾了。”老三说,他边大笑边流泪。
没人打断他的快乐。
老三抓住了如尘的手。
“他们娘俩现在怎么样?没受欺负吧?”老三问如尘。
老三这会儿才想到这个问题。
“还好吧。”如尘说。
“什么叫还好?到底怎么样?”
如尘叹了口气。
“那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,大她二十岁,日子虽有些心酸,但还过得去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可怜兮兮地瞧着如尘。
“那个赶马车的,他对我儿子怎么样?”他问。
“还好。”
“嗨,到底怎么个还好?”
“他们现在没有生自己的孩子,那个赶马车的,他好像还挺喜欢你儿子的。”如尘说。
韩豹子吁了一口气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韩豹子说。
过了一会儿,他又有点落寞地说话了。
“我儿子一定姓那个赶马车的姓了。唉,我儿子要是能姓我的姓,那就太好了。”老三说。
如尘笑了。
“巧的是,那个赶马车的,也姓韩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瞪大了眼睛。
“真的吗?”老三问。
如尘点点头。
“真有这么巧?”老三又问。
“是啊,天意啊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又哈哈大笑。
“我有儿子了,我儿子还姓韩,哈哈,我们韩家没有绝后啊。”老三说。
我们也替老三高兴。
老三好像想起了一件事,他拉住如尘。
“呃,我在一个地方藏了点东西,等我死后,我想麻烦大师你,把那东西送给我儿子他娘。有点钱,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。”老三说。
如尘微笑。
老三大概误会了如尘的沉默。
“我藏的东西,你自己留一半,剩下的给他们母子俩。”他说。
如尘仍是笑。
老三扫了我一眼,他有点躲躲闪闪。
按道理,托孤这件事,应该托给我呀,我才是他兄弟。不过,老三大概更愿意相信如尘吧。
再说,我也不太可能活着离开这里,告诉我,估计也没用。
我理解三哥。
老三想贴着如尘的耳朵,偷偷说个地名。
可如尘阻止了他。
“你不用说,我知道你的财宝埋在那儿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愕然了。
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他说。
“是不是在一棵大槐树下,旁边还有块大石头?”如尘说。
老三的嘴张得大大的。
“你怎么知道啊?”他傻傻地问如尘。
如尘没有回答他。
他又傻傻地愣了一会儿。
“不可能啊,你不该知道啊。是我一个人埋的,地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,没有第二个人知道,你怎么可能知道呢?不可能啊。”老三说。
如尘笑。
“不是你一个人知道啊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瞪着眼睛。
“还有谁?还有谁知道?”他问。
“至少,天知,地知。”如尘说。
老三愣住了。
突然,他向如尘作揖。
“你真的是活神仙啊。我真是服了。有什么得罪的地方,您大人大量,多多原谅。我有眼不识泰山,有眼不识泰山。”老三说。
八老三那天夜里去世了。
说实话,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会死得那么快快乐乐。
那么心满意足。
死之前,老三突然知道自己有后了,而且,如尘答应把财宝转交给儿子,他真的没什么挂念了。
死,他不怕。
我们当土匪的,都不怕死,我们都知道,既然当了土匪,那这辈子就不会善终,没关系的,死就死呗。不过,死亡就近在眼前,万念俱灰时,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,老三当然是大喜过望。
快乐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。
老三真把如尘当神仙了。神仙既然答应给儿子转交财宝,那一定会说话算数,那他儿子的生活以后就不会有问题。
还有什么不满足呢?完全可以开开心心地赴死。
唉,我还真有点羡慕老三呢。希望我死的时候,也能这么平静、满足。
老三死后,如尘的地位更加提升。
大家把他当成神仙了。
还是个财神爷。
老三不说,如尘居然就知道财宝埋在哪儿。这就是说,天下藏的财宝,如尘可能都知道埋在哪儿。那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财神爷啊。
吴二癞子最先沉不住气。
送来的热水,他舀了一碗,恭恭敬敬地递到如尘的手里。
如尘倒还是谦虚地点头致谢。
如尘喝了几口水,吴二癞子说话了。
“呃,三爷的财宝藏在哪儿呢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如尘看了他一眼,没吱声,继续喝水。
吴二癞子又忍不住了。
“埋在哪儿呢?说说呗,有福同享,有财大家一起赚么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如尘冷冷地瞧着吴二癞子。
他总是笑嘻嘻的,眼神还很少这么冷冰冰的。
“不该得的财不能拿。否则,不是福,是祸。”如尘冷峻地说。
连吴二癞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。
如尘的名声是不胫而走。
开始,是几个大兵来找如尘看相,算算命运,算算富贵,算算人生。然后,是当官的来找如尘。最后,官太太们竟然也驾临我们这阴暗、肮脏、臭气熏天的牢房。
大兵无所谓,当官的虽然娇生惯养一些,但也打过仗,吃过苦,也不在乎牢房的环境。手下搬个椅子,就坐在我们的栏杆外面问话。可官太太们就不好那样了。
官太太那受过这罪呀,哪里闻过这样的臭味,哪里见过这么低劣的境况。
更何况,关在我们这大牢房的二十几个臭男人,都好久好久没见过女人了,猛一看见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,那还会受得了。
口水会流一地。
细皮嫩肉的官太太们,见了这些如饿狼般的男人,恐怕回去会做噩梦。
赵营长想了个办法。
走廊尽头,还有个小牢房,是士兵们关禁闭的地方,那牢房还有个小窗户。赵营长把那房间收拾了一下,如尘就在那儿接待贵夫人们。
赵营长当然想给如尘换个更舒适的地方,可他怕县长,只好想了这个折中的办法。
如尘还关在牢房里,只不过,有人来咨询时,换个房间。
不算违反军令。
那些达官贵人们得到了如尘的优质服务,当然得有点表示,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,知道这个道理,所以,都不是空着手来的。
牢房里,要钱没用,他们就送些吃的。
鸡鸭牛肉,水果啦,还有小点心。
那些官太太拿过来的点心真的好吃,那么小巧、精致,味道又是那么绝美,如果不是托如尘的福,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。
甚至还有人送酒。
美酒啊,真正的美酒,可不是街上装在大缸里,用勺子舀的散酒。
如尘倒吃的不多,便宜了我们这些粗人。
来找如尘的人有一个特点,那就是,回头客特别多。
只要来见过如尘,都成了如尘最坚定的崇拜者,有什么拿不准的事,都会想方设法地来见如尘,讨教讨教。
我们觉得什么好吃,就怂恿着如尘,提示那人下次还带那东西来。
只要不算过分,如尘也乐意迁就我们。
我几乎可以肯定,那些看管我们的大兵也得到了好处,要不然,他们对我们这些犯人不会这么客客气气,跟以前的态度,那完全是两重天。
不过,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
一天,乔连长来找如尘。
连我们犯人都知道,乔连长是县长的小舅子,虽然只是个连长,但他那个连武器精良,人员彪悍,是保安团最有战斗力的部队。
他递进来两只烧鸡,然后,他开口咨询如尘。
县长要派他去送一批货,他想问问道长,他此行是否顺利。
所谓的货,就是鸦片。
他不明说,我也知道。
我们这个县有些地方容许种植鸦片,但是,不容许个人私自买卖,得统一交给县长,县长运到外地卖。
这可是个大买卖。
县里的重要收入。
保安团的武器弹药,都是用鸦片换回来了。我们山寨曾经打过这些货的主意,但保安团防卫严密,一直没有得逞。
这种活儿只有交给最信任的人去干,县长才会放心,另外,这旅途充满了风险,既然有如尘这么一个神人,竟然能算到土匪会设埋伏,当然有必要来咨询一下。
“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?”如尘问。
“还没确定,但县长的意思是越快越好,我估计明天就会让我们出发。”乔连长说。
“哦,明天呀。”如尘说。
他语气里有点不确定因素。
“大概是明天吧。怎么了?有什么不对吗?”乔连长问。
如尘为难地笑了一下。
每当他的预测有所不利时,他总是有这种抱歉的笑容。
“如果明天出发,恐怕不太好。”他说。
“怎么不好?”
“哦,恐怕会劳而无功,去而复返。”如尘说。
乔连长紧张起来。
“你说明确点,我们这趟活儿会碰到土匪?”乔连长问。
“那倒不会。”
“那怎么会去而复返呢?”
如尘呵呵笑笑。
“也没什么,有条河山洪泛滥,桥被冲垮了。”如尘说。
“那座桥垮了?”乔连长问。
如尘说了个地名。
我知道那个地方。
那是去宝鸡的必经之路。而县长的货,我也知道,都是卖到宝鸡。
乔连长在寻思。
“是那座桥啊,那可不太好办呀。”乔连长说。
“是不太好,山洪泛滥,也不能蹚水过去。”如尘说。
乔连长点头。
“而绕到别的路上吧,山高路远,风险又有点大。”如尘说。
乔连长的头点地更厉害了。
“不错,不错,别的路不能走,地势险恶,有十几个人埋伏,我们就麻烦。不像这条路,基本是平原,来一百个土匪也不怕。”乔连长说。
如尘微笑。
乔连长瞧着他。
“咦,你怎么知道我们走那条路啊?这可是我们的军事秘密呀。”乔连长说。
如尘打着哈哈。
“瞎猜的,瞎猜的。”如尘说。
乔连长竖起了大拇指。
“厉害。”乔连长说。
“没有没有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谢谢啦。”乔连长道谢。
他冲如尘作揖。
他这个趾高气扬的人,在如尘面前,也是恭恭敬敬。
荤的,如尘吃得不多,或者说,基本不吃。因此,乔连长送的那两只烧鸡就很快被我们瓜分一空。
我分了一条鸡腿。
我是老大,得吃最好的部位,鸡腿当然有份。
我慢慢撕咬着鸡皮,慢慢品味,如果吃得快,很快就忘了滋味,而细嚼慢咽,滋味就能品尝得更久。
牢里别的人也是这么吃鸡肉的。
就算是那些吃饭快的人,也很快学会了这种吃法。
鸡皮终于啃完了,我咬下一小块鸡肉,慢慢嚼时,突然,我发现,如尘的脸色一变。
本来是笑嘻嘻的,突然变得凝重了。
“你咋啦?”我问如尘。
如尘竭力想掩藏他的凝重。不过,不那么成功。
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他说。
可一定发生了什么。
我细细回忆,好像也没谁招惹他呀,他怎么会脸色突变。
肯定不是因为烧鸡。
烧鸡先拿到他面前,他摇手拒绝,才略过了他。
过了一会儿,他叹了一口气。
“唉,也许我错了。”他小声说,声音大概就只有我一人能听到。
“恩?什么错了?”
“唉,我恐怕不该对乔连长那么说。”
“怎么了?”
他犹豫了一会儿,才又说下去。
“我那么说,可能会惹县长不高兴。”他说。
县长打了个大胜仗,县长连通风报信的小兵都奖励了二十块大洋,可他根本没奖励如尘,连句话都没说过。
我都搞不清楚,他是怎么想的。
赵营长向他请求过多次,要放了如尘,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,还这么关着如尘,说是还没调查清楚,不能放人。
“怎么会惹县长不高兴呢?”我问。
“我这也算是干扰了县长的计划。”如尘说。
“可那座桥是不是真塌了?”我问如尘。
“是塌了。”
“那不就结了。他可以派人去侦查一下,桥真塌了,他就没什么可以说你的。”我说。
如尘摇着头。
“没那么简单。”他说。
“怎么没那么简单?”
如尘却不再多说什么。
没多久,赵营长慌慌张张地进来了。
他招呼如尘靠近栏杆。
“出事了。”他说。
如尘倒挺沉着。
“出大事了,县长把乔连长绑起来了。”赵营长又说。
“他干嘛要绑乔连长啊?”我说,我在一旁忍不住插嘴。
赵营长倒没介意我的插嘴。
“县长让乔连长明天去送货,可乔连长坚持要过几天再走,因为这事两人吵起来了,县长让人把乔连长绑了起来。”赵营长说。
原来如此。
不过,也就是乔连长了,换成别人,恐怕不敢跟县长犟嘴。
县长那可是杀人不眨眼。
赵营长瞧着如尘。
“县长还要枪毙道长您。”赵营长对如尘说。
如尘却神色如常。似乎,他早已知道这情况。
我忍不住打抱不平了。
“凭啥枪毙道长啊?这太不公平了。”我说。
如果没有道长,保安团会损失惨重,县城都有可能被攻克。立了这么大的功,不奖励就算了,干嘛还要枪毙道长。
“妖惑军营。”赵营长说。
妖惑军营?
“是啊,县长是说了这个罪名。”赵营长说,“他当时就要枪毙道长,我们几个人拼命劝,县长才没有下令。唉,真险啊。”
如尘似乎也没有怎么惊慌。
我几乎可以确定,如尘应该早就知道情况,或者,他脸色一变时,就知道乔连长被绑起来了。
可他是怎么知道的?
我想不明白。
“乔连长和县长打了个赌。”赵营长说。
赵营长说了个地名。
就是那座桥。
“他们派个人去查看那座桥是否塌了,如果塌了,算县长输,如果没塌,乔连长甘愿接受一切惩罚。”赵营长说。
我看了看如尘。
乔连长如果接受惩罚,那如尘一定难逃干系。
可如尘并不紧张。
“那座桥到底塌了没有啊?”赵营长问,他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如尘只是笑。
这是他的一贯招数。
质疑他,他就只是笑,从不争辩,让事实说话。
“那一定是塌了。”赵营长说,“这我就放心了。道长您也别紧张,只要桥真塌了,县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,说不定呀,还会重用你。桥真塌了,就不算妖惑军营。”
九乔连长赢了。
去探路的人回来了,那座桥确实被山洪冲垮了。
乔连长兴高采烈地向姐夫炫耀胜利时,被姐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。姐夫命令手下再把乔连长绑起来,乔连长再怎么暴怒,再怎么辱骂姐夫不守信用,都没用。
县长让人把乔连长押到柴房,然后,县长铁青着脸,下了一道命令。
他要枪毙如尘。
时间定在第二天清晨。
“怎么办啊,怎么办?”赵营长反复嘟囔,他已经乱了分寸。
如尘倒表现如常,似乎,他早已知晓了相关情况。
“县长疯了吧。”我说。
赵营长赞同。
我骂他的上级,他反而赞同。
“他是疯了,脑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“心眼太小了。”我说。
赵营长又点头。
如果,县长赢了,他大概还不会枪毙如尘,但他输了,心眼小的人恐怕更嫉恨。
如尘却不那么看。
“枪毙我,不是因为心眼小。”如尘说。
“那是因为什么啊?”
“因为,县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。以后县长的军令谁听啊,什么事,恐怕都会先咨询我这个算命先生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更点头。
“对,对,县长也是这么说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如尘叹气。
“唉,我考虑得不周到,乔连长问我情况时,我应该什么也不说。唉,是我疏忽了。”如尘说。
可那座桥确实塌了,如尘只是说了实话,他当时怎么能想到,这么说,会挑战县长的权威呢。
赵营长来回走着,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他担心如尘。
而且,他不介意被我们这些犯人看到他的担心。
他猛地站住了。
大概有什么新主意。
“要不,我现在就把你放了吧。”他说。
如尘微笑。
“你把我放了,你怎么办呢?”如尘问。
是啊,放了如尘土,县长肯定饶不了赵营长。
“我也逃走,这个营长我不干了。”赵营长说。
如尘摇着头。
“逃不走,能逃多远呢。还是会被抓回来。”如尘说。
倒也是。
这穷乡僻壤,能逃多远呢。
赵营长盯着如尘。
“要不,我就兵谏。”他说。
如尘有点兴趣。
“你愿意为我兵谏?”如尘问赵营长。
赵营长想了一下。
“我愿意。”赵营长回答。
“谢谢你的好意,你不用那么做。”如尘说。
“怕什么,只要乔连长那个连不动,我们谁都不用怕。咱们营战斗力还是不错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如尘对赵营长作揖。
“感谢您。”他说,“但我的事,你就不用操心了。”
可赵营长偏不。
兵谏这个词儿一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他就有点挥之不去了。
“别怕,咱们实力摆在那儿,什么也不用怕。”他说。
如尘微笑。
“你的家人怎么办?”如尘说。
“家人?”赵营长有点茫然。
赵营长一个老婆两个妾,五个孩子,全在县府大院住。
县长美其名曰是为了安全方面的考虑,主要军政要员家属都安排在县府大院住,实际上,这是一种控制手段。
兵荒马乱的年代,反戈一击,县长见多了。他有考虑。
赵营长琢磨着。
“我偷偷派人把家里的人接过来。”赵营长说。
赵营长语气里不太有把握
如尘也支持这种没把握。
“已经晚了。”如尘说。
“已经晚了?”
如尘点头。
“在你家院子附近,县长已经派了人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有点泄气。
“而且,乔连长的那个连,县长又任命了一个新连长。”如尘说。
“新连长?我怎么不知道啊。”赵营长说。
“刚任命的。是乔连长的弟弟。”如尘说,就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。
乔连长的弟弟可并不喜欢哥哥,他一直被哥哥压着,如今终于可以翻身了,他才不会为了哥哥,冲冠一怒。
这个最有战斗力的连,赵营长还是有点怵的。
“县长计划得怪周详啊。”赵营长落寞地说。
如尘笑。
“县长比较多疑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赞同。
“是,他是多疑,太多疑了。”赵营长说。
“为什么要拖到明天早上才枪毙我呢,他本来可以立即枪毙我,其实,县长也是想试探你的反应。你不能掉进他挖好的陷阱。”如尘说。
可赵营长心有不甘呀。
“我就眼睁睁地瞧着他枪毙你?我做不到啊。你就是个活神仙,这是有目共睹,大家都公认的。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枪毙你,什么也不做。”赵营长说。
如尘微笑。
“没事。”他说。
赵营长又考虑了一会儿。
他摇着头。
“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啊,什么也不做,就看着你被枪毙,我心神难安啊。过多少年以后,恐怕我都觉得良心有愧。”他说。
如尘反过来安慰他。
“人的命运有时无法改变。就算我是个不错的算命先生,也算不到我会命丧于此。”如尘说。
赵营长脑子又活泛一些。
“是啊,你怎么没算清楚自己的情况呢?”赵营长问如尘。
算天算地,却没算到自己,不太说得过去。
如尘叹了一口气。
“这大概就是我的孽缘吧。前世做的孽,这辈子来还,怎么都躲不过去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