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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国奇人

1970-01-01 08:00:00 作者:郭乐鸣

  一

  我最讨厌新犯人的到来。

  因为,作为号里的老大,我不得不教这些新人明白规矩。

  怎么教呢?

  也就是使用暴力啦。

  让这些新人吃点苦头,好让他们搞清楚状况,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,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,不管在外面是什么人物,有多么风光,进到这里,就得夹起尾巴做人。在外面,即使是条龙,进到这里,也得给我盘起来。

  我知道,这是必要的,要不然,这号里关了二十几个人,没有规矩,那还不得乱套。但是,我确实讨厌这个过程。

  不过,有人喜欢。

  猴子和快手就特别喜欢。

  猴子是号里的老二,除了我,就数他了。他是因为诈骗进来的,特别能说会道,笑里藏刀。快手是老三,他是个贼,手特别快,能从滚烫的油锅里夹出来一根筷子,手还能一点伤都没有。

  他俩就喜欢折磨新犯人。

  我猜,他俩大概从小就喜欢虐待小动物,要不,怎么会有这个癖好呢。我就不行,别看我长得五大三粗,威风凛凛,但我真不太喜欢暴力,我只是逢场作戏,阴沉着脸,努力别让别人看出来我的软心肠。

  通道尽头响起了铁门的声音,猴子和快手兴奋地站了起来。

  这个时间不是吃饭的点,提审犯人一般也都是在下午或晚上,一定是有新犯人来了。

  果然,两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。

  那人身材不高,干瘦,有一对尖尖的耳朵,步履轻快。他穿了件普通的布袍,干干净净的,布袍外面带了一副土黄色的念珠。

  奇怪的是,那个人和那两个士兵有说有笑的,倒好像他们是熟人似的。

  士兵打开牢房的门,甚至做了个请的动作。

  那人走了进来,还转过头向那两个士兵致意,似乎要感激那二位的一路相陪。

  那两个士兵决定要做点什么。

  “你们都听好了,不能欺负新人哈。”高个儿的士兵对我们喊。

  “是的,不能欺负新人,否则,有你们好瞧的。”另一个士兵也说,朝我们挥舞了一下拳头。

  他们也就能帮这么多了。

  他们一走,一切就不归他们管了。

  我们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半圆形,面对着那个新犯人。

  我觉得,那气氛一定很压抑。

  可那个新犯人好像一点也不怕似的,悠然地站在那儿,脸上带着微笑。

  这微笑是那种自然的微笑,绝不是勉强挤出来的。

  他挨个瞧着我们,眼里面也全是笑意。

  对这样的一个人,真的很难狠下心来。

  但猴子还是声色俱厉地对他说话了。

  “新来的犯人,你叫什么名字?”猴子说。

  新犯人淡淡地一笑。

  “如尘。”他说。

  “什么?”

  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
  猴子还是听不懂。

  “如一粒尘土,如尘。”如尘耐心地解释。

  “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,不对呀,没有这个姓吧。”快手说。

  “我是个修道的,是师傅给我起的名字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修道的?道士吗?那你俗家叫什么名字?”

  如尘还是微笑。

  “我三岁就跟师傅修道了,没有俗家的名字。”如尘说。

  快手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
  过了一会儿,猴子又气势汹汹地发话了。

  “你犯了什么罪?”猴子问。

  如尘摇了摇头。

  “我没有犯任何罪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嘿嘿冷笑起来。

  “你不老实吧?没犯任何罪,怎么会进到这里?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苦笑。

  “我也不清楚,为什么会被抓进来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哼,不老实。”

  如尘真诚地望着猴子。

  “我的确不清楚,为什么会被抓进来。我本来是想去太白山,我有个师兄在那儿修道,我打算去投奔他,路过县城城门时,县长看见了我,不由分说,就吩咐属下把我抓了进来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见过县长。

 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县长就是这儿的土皇帝,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,想杀谁就杀谁,不需要理由,更别说抓个把人了。

  猴子不相信,还是审问的口气。

  “县长为什么要抓你?你肯定做了什么错事,否则,怎么会平白无故被抓。”猴子说。

  “是啊,我也不知道,我什么地方让县长不高兴了。总之,我觉得,肯定是个误会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嘿嘿冷笑。

  “误会?嘿嘿,真巧,我们这儿的人都是因为误会进来的,是不是啊,弟兄们?”猴子说。

  大家哄堂大笑。

  如尘脸上有一丝尴尬,但那一丝表情稍纵即逝,他又恢复如常了。

  “我可以保证,我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,以后,我也不会干。我是修道的人,没有害人之心,这是最起码的要求。”如尘说。

  他说得如此恳切,不由得人不信。

  猴子就没再深究,进行下一个环节了。

  “进到这里,知道这里的规矩吗?”猴子问如尘。

  没想到,如尘竟然点了点头。

  “知道。”他说。

  他这个回答太意外了,我们不由地面面相觑。

  “是吗?你知道?”猴子问。

  “恩,略知一二。”

  猴子笑。

  “是吗?我们这儿的规矩是什么?”猴子问他。

  “有前三后四,蚂蚁找食,猴子骑马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们大吃一惊。

  前三后四是,两个人架着新犯人的胳膊,让新犯人动弹不得,另外的人前面打新犯人三拳、背后打四拳。蚂蚁找食呢,是四肢着地慢慢爬,学着蚂蚁摇头晃脑地,把每个人的臭脚丫儿都闻一遍。而猴子骑马,就是半蹲下来,好像下面骑着马一样一颠一颠的,同时,还得学猴子抓耳挠腮的摸样。

  这是我们号里最经常的几个项目,每个犯人都得经历这几关,做不好就得挨打。

 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呢?

  不多不少,一个也没有说错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猴子狐疑地问他。

  猴子骑马这游戏是猴子发明的,这个家伙怎么会知道呢。

  如尘谦逊地一笑。

  “我云游四方,以算命为生,对监狱的情况,略有耳闻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是个算命的?”

  “是,对相术略有研究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还是狐疑。

  猴子骑马是他在这个监狱里发明的,这个算命的道士是从哪儿知道的?

  他还是问了。

  “你是怎么知道猴子骑马的?”他问。

  “我是在包头听人说起过。那人刚从监狱放出来,找我算命,他一瘸一拐的,他说他是在监狱里玩猴子骑马扭住脚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骑马是容易扭住脚。

  “包头居然也有人懂这个?还起的名字跟我一模一样?”猴子惊叹。

  如尘呵呵一笑。

  “世界之大,无奇不有。这说明包头有人跟你有缘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还在思考。

  但这显然不是他的长项,他很快就卡壳了。

  他终于放弃了,脸又恢复了冷酷。

  他直勾勾地瞪着如尘。

  “你既然知道这些游戏,那么,你打算从哪个游戏开始玩?”猴子问。

  如尘眼里的笑意更多了。

  “这些游戏我能不能不参与?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咯咯笑起来。快手也跟着笑。大家都跟着笑起来。

  “你不想参与这些游戏呀?”猴子笑嘻嘻地问如尘。

  如尘摇了一下头。

  “不太想参与。”他说。

  “嘿嘿,你觉得可能吗?”猴子说。

  “完全可能。”如尘肯定地说。

  他那么自信,猴子倒有点懵了。

  “是吗?怎么可能?”他问。

  给新犯人来个下马威,这是有史以来的规矩,想不按规矩来,没那么容易吧。

  如尘呵呵一笑。

  “你同意,”如尘说,然后,他又看了我一眼,“老大同意,大家都同意,就可能。”

  “可你怎么让我们大家都同意呢?”

  是啊,这可是个大难题。

  这帮穷凶极恶的家伙被圈到这个小空间里,啥也不能干,饿着肚子,百无聊赖,好不容易有新犯人来了,才可以开开心,逗逗闷,怎么可能放弃这种乐趣呢。

  “我可以为大家做点事。我要是做得好呢,就请诸位高抬贵手,别让我玩那些游戏。我是个道士,呃,做那些游戏,呃,嘿嘿。”如尘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“你能为我们大家做什么事?”猴子问。

  “我对相术略有研究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又咯咯笑起来。

  “算命呀?嘿嘿,你就给我们算算命,耍耍嘴皮子,我们就放过你了?别做梦了,那是规矩。规矩,你明白吗?”猴子说。

  “我明白。”如尘说,“放心,我懂规矩,不会给大家添麻烦。”

  猴子的脸冷了下来。

  “你既然懂规矩,就得按规矩来,就不能坏了规矩。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不再看猴子,而是瞧着大家。

  “诸位进到这里来,也是人生的一次劫难,我想,诸位都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脱困吧?”如尘说。

  当然想知道。

  在这儿就是度日如年,真希望知道,什么时候能重见天日。

  或者,来个了断。一了百了。

  有个犯人开口问了。

  “你水平咋样呀?真能算出来我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?”他说。

  “准确时间不好说,大概的时间还是能瞧得出来。”如尘回答。

  大家相互看看,情绪已经有松动了。

  如尘又加了一码。

  “我虽然道行不高,也阅人无数,还是有点经验的。如果,我眼拙,哪位朋友我看走眼了,我甘愿受罚。玩什么游戏都行。但如果碰巧我看得准,那就请大家高抬贵手。拜托,拜托!”如尘说。

  “看错一位,你就得受罚?把所有的游戏玩一遍?”

  “是,甘愿受罚。”如尘说。

  大家瞧着我,等我发话。

  猴子又抢先说话了。

  “你那套江湖把戏骗不了我们。你算以后的事,谁知道准不准呢,反正,也没法考证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笑。

  猴子的质疑,好像完全在他意料之中。

  “我不光能预测未来,我还能看到过去。你们诸位过去的事,我也能说个一二,如果我看走眼了,我同样甘愿受罚。”他说。

  大家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我的身上。

  我终于点了下头,就好像没办法似的,为了大家着想,我才点头同意。

  快手盯着如尘。

  “好吧,那就从我开始。我警告你哈,如果,有一件事看得不准,你就得把我们所有的游戏都玩一遍。”快手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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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

  如尘端详着快手。

  他微微笑了。

  快手倒冷着脸,一丝笑意也没有。

  “你的父亲只有一只眼好使。”如尘说。

  快手大惊失色。

  “这你都能看得出来?”快手问。

  如尘点点头。

  “单单从我面相上就能看得出来?就能看出来我父亲是独眼?”快手又问,他还是难以置信。

  如尘笑。

  快手还是不放过。

  “你是怎么看出来的?难道,我脸上有什么痕迹预兆着这事?”快手问。

  如尘并不想回答。

  他只是笑。

  快手没办法了。

  “好吧,好吧,你接着说。”快手说。

  “你弟兄三个。”如尘又说。

  快手直点头。

  “厉害!”快手罕见地竖了竖大拇指。

  快手很少赞扬别人,更何况一个新来的犯人。

  如果,开始时是赞叹,那么后来,快手就完全是震惊了。

  全说得那么准。

  快手是家里的老二,从小不受待见,而他父亲是独眼,他的家庭就比别人更贫困一些。贫困家庭里最弱势的人,快手不得不另想办法,才能活得下来。

  快手第一次偷的东西是隔壁邻居家里的玉米,这居然都被如尘猜了出来。

  反正最后,快手的嘴张得大大的,下巴颏快掉到地上了。

  “我什么时候能从这儿出去呢?”快手轻声问如尘,乖乖的样子像小学生。

  如尘瞧了一眼快手。

  “大概得一年左右吧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还得一年?”快手恼怒地说,他本来以为,他就偷了六块现大洋,关几个月就能出去呢。

  “是,不过,出去以后,你会一切顺利,运气转好。”如尘安慰他。

  快手才略微舒服一点。

  接下来,大家争着让如尘算。

  关于他们的过去,全说得那么准。

  就好像如尘当时在旁边似的,什么细节都被他观察到了。

  大家都服服帖帖的。

  不过,我注意到一个细节,关于他们的过去,如尘说得相当详实,关于未来,如尘这个看相的说得倒挺宽泛、挺模糊。

  这跟一般的套路完全不同啊。

  一般的算命先生,关于过去发生的事只是模模糊糊地说说,关于未来,才是他们洋洋洒洒、大说特说的地方。

  如尘刚好相反。

  奇怪。

  他就不怕说错吗?

  说错一句可就有他好瞧的了。

  但显然,他不怕的。他是胸有成竹,把每个人过去的事都说得特别详实,每个人都是不住地点头,这不得不让人佩服。

  难道他提前对每个人做过调查?

  但这是不可能的。

  即使做过调查,也不会知道快手第一次偷的东西是隔壁家的玉米,这事只有快手知道,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。即使他真的去快手的老家去调查,也不应该能知道这些。

  有点邪门啊,这个家伙。

  最后,如尘笑吟吟地瞧着我。

  “老大,你不想算算吗?”他问我。

  牢里的人马上悄无声息了。

  我没吭声,只是摇了摇头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他是老大?”猴子问如尘。

  如尘笑。

  “你忘了,我是看相的,能看得出来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既然能看得出来,你就该知道,我用不着算命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
  如尘却摇头。

  “你会逢凶化吉。”他说。

  我?会逢凶化吉?我是土匪,在山上我排名老五,是匪首胡麻子的拜把子弟兄,五虎上将,我被官府抓住了,我还能逢凶化吉?

  所有人都知道,县长为什么还没有杀了我,县长啊,他是想再多抓几个土匪,再一起枪毙,那样,看着阵势更大一些,更能够安抚小老百姓,也更能体现县长的政绩。

  我哈哈大笑。

  “你不用为了讨好我,故意说好听的话。”我说。

  他还是摇头。

  “我不是故意讨好你,老大你宅心仁厚,必有后福。”他说。

  “哈哈,得了吧,什么后福呢,说不定明天我就该吃枪子儿了,还谈什么后福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。”如尘却坚定地说。

  这次,连别的人都觉得如尘看走眼了,但他还是坚持己见。

  “从面相上看,你会活到很大岁数,你要对未来有信心。”他对我说。

  我只觉得好笑。

  “未来?我还有未来呢?”我说。

  “当然。你虽然杀过人,但也是不得已为之,你不杀他,他就会杀你。你没做过什么坏事。”他说。

  那倒是。

  我只是在打仗时杀过人。

  “至于,那次摔跤,”如尘慢慢地说,“也是偶然,本来不该发生。”

  我的眼睛睁大了。

  “什么摔跤?”我问他。

  如尘嘿嘿笑了。

  “就上一次啊,你脚底一滑,摔倒在地上,脑袋磕在石头上。”如尘说。

  上次干完活儿,往寨子里撤时,中了埋伏,保安团把我们打得四散而逃,我往树林深处跑时,脚滑了一下,摔倒了,更糟糕的是,我的脑门磕在一块大石头上,我当时就昏过去了。要不然,他们才不会那么容易抓住我。我一定会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的。

  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,这个家伙是怎么知道的?

  我愣愣地瞪着如尘。

  他却莞尔一笑。

  “你真的会很长寿。信我的,没错。”他说。

  三

  天黑以后,如尘被提去审问。

  整整过去两个时辰,他还没有回来。

  大家有点焦躁不安了。

  虽然,没有任何人说起,但大家都担心如尘的安危,这是显而易见、心照不宣的。即使我们是无恶不作的坏人,但一个人如果知道我们最隐秘的事,那这个人就可以算做我们的朋友了。

  即使是快手,最冷酷的家伙,也是如此。

  终于,如尘被送了回来。

  他居然毫发无损。

  这太奇怪了,平常我们过堂,怎么也得被打几下,流点血,而这个如尘就真的跟出去串串门似的,平平安安地就回来了。

  不简单的家伙。

  快手从碗里拿了块窝窝头,递给如尘。

  “吃吧。”快手简短地说。

  快手的话虽然简短,但我们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快手的温柔。

  还从来没见过快手这么对人。

  居然还给如尘留个窝窝头。

  如尘显然很领情,连连对快手点头感谢。

  如尘慢悠悠地吃了起来,啥都不说,搞得我们都忍不住了。

  “你是什么情况啊?”快手问。

  “哦,没什么。”如尘说。

  快手不相信。

  “不可能,没什么情况怎么审了那么长时间。”快手说。

  如尘苦笑。

  “县长不相信我,翻来覆去地问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们面面相觑。

  “是县长亲自审问你的?”我问。

  “恩,是。”

  县长那可是个活阎王啊,县长原来是正规部队的一个连长,打仗打散了,领了两百多个士兵跑到这儿了,先做保安团长,又做了县长。绝对的杀人不眨眼。被他审问,那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。

  “县长没有对你上刑?”我问。

  如尘摇摇头。

  “怎么可能呢,这县长可是心狠手辣。”我说。

  我尝过他的厉害,他审问完我,我整整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。

  “他是恐吓我了,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手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哈哈笑起来。

  “你是不是也给他看相了,所以他才手下留情?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缓缓地摇头。

  “很奇怪,我看不透县长。”他不无遗憾地说。

  我们都挺奇怪的。

  在我们心里,如尘已接近神人。

  “还有你看不透的人呢?”猴子问。

  “有,很少,但县长是其中一个。我完全看不透他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为什么呢?你为什么看不透他?”

  “我也想不出来原因。也许,我们命里相克吧,大概我前世做过对不起他的事,这辈子得还债,所以,我完全看不透他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们听得不太懂。

  “你脖子上的念珠呢?”快手问。

  他一问,我们都看出来了,如尘脖子上空空如也,那串土黄色的念珠不见了。

  如尘仍然苦笑。

  “唉,都是那串佛珠惹的祸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那串佛珠大有来历,可不是简单的玩意,那是人骨做的佛珠,全是得道喇嘛的骨头,天葬之后剩下的头顶骨做的,非常珍贵稀有。”

  “是么?”快手说

  他有点遗憾。

  这么珍贵的东西,他居然没有看出来,大大对不起他的职业。

  “县长认出了那串佛珠,然后,我就倒霉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什么意思?”

  如尘叹了口气。

  “县长告诉我,他年轻时挺穷,在一个富户家当长工,那串佛珠是一个密宗的高僧送给那家富户的,供在正厅,县长天天见,所以,他认识那串佛珠。在县城的城门口,看见我脖子上挂着那串佛珠,他一眼就认出来了,因此,他让大兵把我抓了起来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们相互看了看。

  “他怀疑你是小偷,偷了那佛珠?”快手问。

  如尘摇头。

  “不,他怀疑我是土匪。”如尘说。

  我们哈哈大笑。

  “你?是土匪?”我们说。

  他那个笑嘻嘻的样子是跟土匪不搭界。

  如尘跟着苦笑。

  “那家富户被土匪洗劫了,家里的东西被抢了一空,虽然是老家发生的事,县长也知晓。我既然带着那串佛珠,他就怀疑我是土匪,或者,跟土匪有什么关系。”如尘说。

  这倒是合理的判断。

  “你是土匪吗?”猴子乐哈哈地问如尘。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

  “那你怎么搞到那串佛珠的?”

  如尘又叹气。

  “我其实只是想做件善事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善事?”

  “是啊,我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姑娘,满脸愁色,还带着孝,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下人给她驾着一辆驴车,我就发了善心,就对那姑娘说了几句话。”如尘说。

  大家没插言,等他继续往下说。

  如尘歇了一会儿,继续说了。

  “我对那姑娘说,别走那条路了,往回走,再选另外一条路走,因为,前面的路对她不太吉利。姑娘开始不信我的话,我又对她说了两句,她才相信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对她说了什么?”

  “我告诉她,前面有人等着抢劫她。姑娘一脸的无所谓,她说她们家刚被土匪洗劫一空,父亲被土匪打死了,她只好去投奔西安的大伯父,身上的盘缠都是找人借的,没什么钱,她不怕强盗来抢。我只好对她说了实情。”如尘说。

  这家伙就是喜欢卖关子,又停下来不说了。

  我们有性子急的,催他赶紧说,是什么实情。

  “我告诉那姑娘,前面等着她的人,不是抢劫她的财产,而是抢劫她这个人。姑娘还是不信,我只好把那个人的相貌告诉了姑娘。那个人也是她家的下人,平时就垂涎姑娘的美貌,姑娘落了难,他就动起了坏主意,在姑娘必经的路上等着姑娘,而且,他有他的计划。他想强暴了姑娘,生米做成熟饭,虽然,姑娘家的金银财宝都被抢光了,但姑娘家还有两千亩地,那土匪抢不走,姑娘又是唯一的继承人,抢了姑娘,就等于抢了二千亩地。”如尘说。

  这个下人的算盘是打得挺精的。

  不过,这些事,如尘是怎么知道的呢?

  如尘还是老一套,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。

  “我又跟姑娘描述了那个下人的长相,姑娘才相信了我。”如尘说,“她临行前,那个下人以关心的口吻打听过她的路线。我们又同行了一段路程,走到另一条安全的路上才跟她分了手。那个姑娘为了感谢我,把她包袱里的那串佛珠送给了我。土匪把值钱的东西都抢光了,那串佛珠不起眼,没有被抢走。她就只能送我那串佛珠,来表达她的心意,希望我不要嫌弃。我知道那串佛珠的来历,我告诉她,这佛珠太珍贵了,我受之有愧。她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决,一定要送给我。唉,真没想到啊,那串佛珠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。”

  原来是这么回事。

  “你跟县长解释了吗?”我问。

  “我说了,我告诉他,那串佛珠是一个姑娘送给我的,我还描述了那姑娘的相貌,但县长将信将疑的。他向我要证据,问我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我的说法。”如尘说。

  快手打抱不平。

  “嗨,这能有什么证据呢,送就是送的,难道还得附一份证明不成。”快手说。

  如尘呵呵一笑。

  “县长不管那么多,他不讲理,我拿不出来证据,他就要对我上刑。我又想起来一件事,他可以给那个姑娘写信,那样,那个姑娘就能证明我的清白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有那姑娘现在的通信地址?”快手问。

  如尘又笑。

  “县长也是这么问我的,好像还挺迫切的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迫切?”

  “恩,县长好像对那个姑娘挺上心的,反复问那姑娘的情况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哦,县长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呢。”猴子说。

  骂县长是癞蛤蟆确实挺解气的,大家都微笑起来。

  快手有件事不太明白。

  “那个姑娘干嘛告诉你通信地址啊,难道还期望你这个道士给她写信?”快手问。

  如尘摇摇头。

  “姑娘当然没给我通信地址,对县长,我不得不那么说,要不然,解释不过去。我只是知道那姑娘现在在哪儿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她现在在哪儿?”

  “在西安的一个女子学校念书。她找到了她的大伯,安顿下来了。”

  快手不可思议地打量如尘。

  “真的?”他问。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?这儿离西安好几百公里,你怎么知道?”

  如尘笑而不答。

  真没办法,我们反正都被他唬住了。

  “县长说,他会给那姑娘写信,如果,那姑娘能回信证明我的清白,就会放了我。”如尘说。

  猴子想逗如尘。

  “如果那姑娘不回信呢,那你岂不是要把牢底坐穿?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倒蛮有信心。

  “那姑娘不会不回信。”他说。

  “嘿嘿,那可说不好,万一,你提供的通信地址是错的呢。”猴子说。

  “不可能错。”如尘自信地说。

  快手把他的铺位让给了如尘,这样,如尘就睡在我的旁边。子时的时候,我发现,如尘还没睡着。

  他虽然背对着我,但我能看到,他那露在外面的一只尖耳朵在黑暗中一动一动的。

  好特别啊。

  我没出声,悄悄观察着他。

  没想到,快手突然转过身,直愣愣地望着我。

  我有点尴尬。

  “怎么还没睡呀?”我悄声问他。

  “哦,在想事。”他说。

  “想什么呢?”

  “想县长。”他说。

  “县长?”

  “是啊,我在想,我怎么就看不透他呢,莫非,他真是我前世的怨家债主。”他说。

  四

  有一天,我明显感觉到,如尘有点不正常。

  他坐立不安的。

  “你怎么了?”我悄悄问他。

  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,我早已把他当成我的朋友。

  可他敷衍我。

  “没事,没什么。”他说。

  但我明白,他在说谎。

  他好像为了什么事犹豫不决,唉声叹息。

  按说,他不该这样啊。

  虽然是在牢里,不见天日,但没有一个人欺负他呀,大家都对他和颜悦色,而且,是那种发自内心地和颜悦色。

  不像对我。

  我是老大,他们怕我,但没谁发自内心地把我当回事。

  这我很清楚。

  “真没什么事吗?”我问。

  这回他没有立即回答我。

  他盯着我。

  他想说什么,但他在犹豫。

  “没关系,有什么话尽管说。”我鼓励他。

  “呃,我想请教你一下,比方说,我做一件事,可以救一百人,但会伤害十个人,你说我该怎么办呢?”他问我。

  嘿嘿,他难道在纠结这种事么。

  “你伤害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么?”我说。

  “应该是稍微坏一点的人。”

  “救的那一百人呢?”

  “好人吧。可以这么说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“那还犹豫什么,当然是救一百人啊。”我说。

  他认真地看着我。

  “真的?你真这么认为吗?”他问我。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那我这么做了,你会不会恨我?”

  “不会。就算是个小孩子,也会这样选择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吧,我明白了。”他说。

  中午午餐时,如尘叫住了送饭的士兵。

  “官爷,能否麻烦你一个事。”如尘说。

  那个士兵认识如尘,对如尘印象还挺好的。

  “什么事啊?”士兵问。

  “能否帮我带个话。”

  “什么话呀,带给谁呀?”士兵还是懒洋洋地问。

  “给县长带个话。”如尘说。

  士兵被吓了一跳。

  “县长?你要让我给县长带个话?”他问。

  “恩。”

  我们也很吃惊,不知道如尘闷葫芦里要卖什么药。

  “带什么话?”士兵问。

  “你告诉县长,小人作怪,西方有凶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疯了啊?让我给县长带这种疯疯癫癫的话,县长会毙了我的。”士兵说。

  士兵也怕县长。

  县长难以捉摸,下手毒辣,一句话说不好,保不住小命就丢了。

  “不会的,县长会重赏你。”如尘说。

  士兵将信将疑。

  “就说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县长就会重赏我?不会吧。”士兵说。

  “一定会。相信我。”如尘说。

  士兵还是不敢冒那个险。

  “你说的那个疯话是什么意思呢?”他问如尘。

  如尘却不愿多说。

  “你只管说那句话,县长就会明白的。最迟明早,就会重赏你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怎么重赏我?难道会赏我两个大洋?嘿嘿。”

  “最少十个大洋。”如尘说。

  十个大洋,那可是一大笔钱呀,士兵有点动摇了。

  “真的?会奖我十个大洋?”士兵说。

  “一定会。我保证。”如尘说。

  为了十个大洋,士兵打算冒点险。

  “可是,我也跟县长说不上话呀。我们只是小兵,想见县长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那个士兵说。

  “你可以让赵营长给你带话。”如尘说。

  士兵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头儿姓赵?”士兵问。

  如尘嘿嘿笑笑。

  “我碰巧知道的。”他说。

  士兵在思考。

  “你不是在耍我吧?”士兵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
  “我在这牢里关着,我怎么敢耍你。”如尘说。

  也是这个道理哦。

  “你最好没耍我。”士兵最后说。

  我们不知道如尘要干什么,干嘛去招县长呢。县长那真是个活阎王啊,草菅人命,躲还来不及呢,干嘛还要惹他。

  如尘只是微笑,什么也不解释。

  过了不大一会儿,那个士兵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。

  跟他进来的,还有一个当官模样的人。

  士兵招手让如尘靠近。

  “赵营长,就是他。”士兵说。

  赵营长上下打量如尘。

  “就是你吗?说什么西方有凶?”赵营长问如尘。

  赵营长一脸的大胡子,看上去不那么和蔼。

  如尘却一点也不害怕。

  “是的。”他说。

  赵营长又打量他一番。

  “你为什么要那样说?”赵营长问。

  “我昨天晚上夜观天象,觉得应该提醒一下县长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夜观天象?哼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赵营长一副不相信的神情。

  如尘也不多解释,爱信不信。

  赵营长的气势软了一些。

  “你说的那个天象到底是什么意思,详细说说。”他说。

  “最近这两天,西方有凶,注意防范小人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防范小人?怎么防范小人?”

  “小人反复无常,不可相信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还不满足,让如尘再解释解释。

  “你就告诉县长,不可相信小人。小人变化快,前一次,小人会帮你,下一次,小人也许会帮你的敌人。对县长说这么多就行了,县长会明白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瞪了一阵子如尘,然后,才离开。

  过了一会儿,那个士兵又一个人转了回来。

  “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,县长听了你的话,立即让赵营长来问问情况,这说明县长很重视啊。”士兵说。

  如尘只是笑,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。

  “好吧,我也不问你了,我只是想知道,县长这回真能奖我十块大洋?”士兵说,他还是关心大洋的事。

  “一定会。”如尘说。

  五

  第二天上午,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通道尽头的铁门响了,士兵赶着几个人进来了。

  是两个满头鲜血的人抬着担架进来了。担架上有人在大声呻吟。

  这三个人我都认识。

  担架上的人是韩豹子,在山寨里排行老三,我叫他三哥。两个抬担架的人,一个叫周兵,一个叫吴二癞子。

  我赶紧走上前去。

  “三哥,你这是怎么了?”我问。

  三哥骂骂咧咧的。

  “他妈的,中了保安团的埋伏,我腿上中枪了。”三哥说。

  “怎么回事啊?”我问。

  但三哥估计伤口太疼了,他呻吟、咒骂,可想好好说话,就不成了。

  吴二癞子替他说了。

  “我们本来在腾家冲要伏击保安团呢,可保安团没来,我们天亮时只好回山寨了,没想到,在回去的路上,却被保安团伏击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血往我脑门上冲。

  “情况怎么样?大哥没事吧?”我问。

  “大哥倒是逃出去了,但咱们伤亡惨重,估计一半人,呃,伤亡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怎么会这样呢,怎么会这样,我印象中,我们山寨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。

  我无意中扫了如尘一眼,可如尘却躲开了我的目光。

  是因为他吗?

  我的脑筋开始转起来。

  “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我还是先沉着一点吧。

  “谁走漏了风声?”我问吴二癞子。

  吴二癞子向我陪着笑。

  “那我就说不好了。不过,如果没有奸细,保安团不会算得那么准,就在仙人谷等着咱们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仙人谷我知道。

  从腾家冲回山寨,仙人谷是必经之路。

  仙人谷周围都是高山峻岭,在那儿被伏击,一定会损失惨重。没有全军覆没,就算走运。

  “是老四。”老三突然插了一句。

  “什么?奸细是四哥?”

  老三虽然疼痛难忍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  “老大,恩,老大识破了老四,就使了个,哎哟,恩,使了个反间计。”老三断断续续地说。

  反间计?

  “老大逼老四给县长传递信息,恩,哎哟,说咱们要抢腾家冲,保安团肯定会来救,咱们就伏击他们。没想到啊,他妈的,被他们伏击了。”老三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。

  “四哥传递了假信息?”我问。

  老三骂我。

  “你他妈还叫他四哥。”老三说。

  我连连称是。

  “难道,周鸭子传递了假信息?”我又问,周鸭子是老四的外号。

  老三摇了摇头。

  他呲牙咧嘴的。

  “应该不会呀。老大说了,他要敢耍花招,就杀了他全家。”老三恶狠狠地说。

  老大知道周鸭子家在那儿,老大从不虚言。

  老四应该不敢耍花招。

  周兵先炸了。

  “他妈的,应该把周鸭子千刀万剐。把他全家千刀万剐。”周兵说。

  死了这么多弟兄,是不能便宜了老四。

  吴二癞子倒多想了一点事。

  “也许,周鸭子全家已经跑路了。”他说。

  老三还是摇头。

  “老四被我派人关起来了,他,哎哟,他传递不出去信息,他家人还啥都不知道。”老三说。

  吴二癞子对老四的动机很感兴趣。

  “周鸭子为什么会当县长的奸细啊?是为了钱吗?唉,也不知道,县长给了他多少钱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老三骂他。

  “都到什么时候了,还他妈惦记这个,赶紧找点东西给我包扎伤口。他妈的,我真快受不了啦。哎哟,真他妈的疼啊。”老三说。

  老三腿上的伤口只用了块布条绑住,血已经把布条浸透了。

  我把我的上衣脱了下来,两下就撕成了几片。

  我拿了两片,在外围又绑了一圈。

  我怕血流得太快。

  但根本没用。

  老三叫得更厉害了。

  很快,就有人来提审。

  先带走的是吴二癞子。

  我叫住了一个大兵。

  “军爷,能不能找个大夫给他看看病啊?再不找大夫看,他估计就坚持不住了。”我说,我指了指担架上的老三。

  那个大兵看了看老三,老三满头大汗,却忍住没叫唤,瞪着大兵。

  大兵没说什么,就走了。

  吴二癞子倒审的时间挺长的,回来时,他竟然没添什么新伤,还是头上那块被枪托砸出血的伤。

  他眼光躲躲闪闪的。

  几个大兵走了进来,凑到老三的担架前。

  “你是韩豹子吗?土匪的老三?”一个士兵问。

  老三不回答,却越过那几个大兵,对吴二癞子怒目而视。

  士兵不再问了,挥挥手,就有两个士兵把老三的担架抬出去了。

  我也瞪着吴二癞子。

  他陪着笑,向我解释。

  “他们早晚会知道三爷的身份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周兵呛他。

  “你不说,谁会知道?”周兵说。

  吴二癞子干笑着。

  “没骨气的孬种。”周兵骂他。

  吴二癞子也不还嘴。

  “兄弟,你是没看见审讯室的那些刑具,满满一屋子啊,我胆子小,我是真害怕了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周兵还想说什么,但大概想到,他还没有过堂,他过堂时,也可能还不如吴二癞子呢,他就没再说什么。

  吴二癞子又向我解释。

  “五爷,我觉得,如果告诉他们三爷的身份,会有好处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“会有什么好处?会让他死得更快,是吧?”我说。

  吴二癞子连忙摆手。

  “三爷伤得那么重,如果告诉他们三爷的身份,他们肯定会重视一些,说不定,还会给三爷找个大夫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吴二癞子真是巧舌如簧。

  不过,也并非没有道理。

  “你还跟他们说了什么秘密?”我问他。

  吴二癞子连忙抵赖。

  “他们是问了好多山寨的情况,不过,我都是泛泛地说了说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我冷笑。

  “泛泛地说了说?”我说。

  “对,对,细致的情况我没说,只是说了个大概。能不说的,我都尽量不说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哼,他会尽量不说?

  “不过,他们的重点好像不是山寨的情况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“恩?他们重点是什么?”

  “他们重点好像是个道士,一个叫如尘的什么道士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我们都扭过头看如尘,可如尘没什么表情,仿佛说的不是他。

  吴二癞子不知道如尘是谁,他傻乎乎地瞧着我们。

  “有关那个道士,他们问了你什么?”我问吴二癞子。

  吴二癞子一头雾水。

  “他们反复问我是不是在山寨见过什么道士,或是,听说过什么道士的事。嗨,搞得我莫名其妙的,我们是土匪,怎么会跟道士有什么交情呢。真不知道那个道士是个什么鬼,他们干吗那么关心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那个道士是个什么鬼呢?

  我也很想知道。

  没多大一会儿,他们就把三爷抬回来了。

  老远都能听得三爷破口大骂的声音。

  “奶奶个熊,什么鬼道士。”他喊到。

  士兵把三爷往地上一放,就离开了。

  三爷又开始呻吟。

  三爷在他们面前,是忍住了,一句疼也没喊,在牢里,他就没那么自律。

  “他妈的,这帮孙子不是人,专摁我的伤口,让我交代什么道士的事。谁他妈知道什么道士啊。真他妈的是孙子。”三爷说。

  能看到,鲜血把我绑上去的两块布也浸透了。

  我又给他绑上两块布条。

  三爷突然拉住了我的手。

  “掐死我吧。算我求你了,五弟。”他说。

  我装着没听见。

  他又重复一遍,声调提高了不少。

  不能装着听不见了。

  “别这么绝望,说不定他们会给你找个大夫来。”我说。

  三爷苦笑。

  “找个屁。”三爷说,“他们威胁我,如果我不交代道士的事,就不给我看医生,让我流血而亡。可我他妈的哪知道什么道士啊,我怎么交代啊。真他娘的是孙子。”

  他们怎么这么关心如尘呢?

  不审三爷别的事,比方说,大哥的事啊,山寨的布防啊,等等,却单单提这个事,真是奇怪。

  “他们非说我认识道士。说我是三爷,应该知道机密的事。他娘的腿,道士也算机密?真他娘的不讲理。”三爷说。

  他们会讲什么理。

  三爷又抓住了我的手。

  “求你了。”他可怜巴巴地说。

  可我怎么下得了手呢。

  我叹着气,给三哥擦头上的汗。

  “再忍忍吧。再看看。”我说

  六

  那个大兵拿着一整只烧鸡进来了。

  他兴高采烈的。

  “如尘道长,县长奖了我二十块大洋。”他冲着如尘喊。

  如尘淡然地点点头。

  连三哥都从担架上欠起身瞧着如尘。

  那个大兵只顾自己兴奋呢。

  “今天早上,咱们打了个大胜仗,一见到我,赵营长就说我立了大功。我问赵营长,奖我十块大洋的事是不是能兑现,赵营长说得问县长。没想到,赵营长刚才给了我二十块大洋,说是县长让奖的。二十块大洋啊,整整二十块大洋啊,我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天这么走运过。”大兵叫嚷着。

  如尘却几乎连笑容都没有。

  大兵把那只整鸡透过铁栏杆递进来。

  “如尘道长,这都拜托您的关照。谢谢,谢谢啦!这是我孝敬您的鸡,感谢,真是太感谢了!”大兵说。

  如尘没有动。

  猴子看了一眼如尘,他实在忍不住了,替如尘把烧鸡接住。

  “如尘道长,你想喝酒吗?你要是想喝酒,我再去给你去买瓶酒。”大兵说,他误会了如尘的淡然,他以为如尘对烧鸡不感兴趣,就想换种东西来表达他的谢意。

  如尘不吭声。

  猴子急死了,他快八个月没喝酒了。

  “可以,可以,有酒最好。”他急忙替如尘回答。

  可那个大兵还眼巴巴地看着如尘呢。

  “你要是想谢我,给他找点药吧。”如尘说,他指了指担架上的老三。

  大兵有点为难。

  “别的事都好说,这件事么,恐怕不太好办。我怕县长骂我。他毕竟是土匪窝的老三。”大兵说。

  “麻烦你给他找点药吧,能让他减轻点痛苦就行。止血,镇疼的药。你到街上,随便找个郎中,就能弄点那种药。”如尘说。

  大兵还在犹豫。

  “你帮我这个忙,就算还我人情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大兵终于点头了。

  “好吧,我试试。”大兵说。

  大兵走后,猴子开始埋怨如尘。

  “你咋不让他再买点酒呢。”猴子说。

  如尘一声不响。

  猴子这时候才发现,气氛有点不对。

  老三死死地盯着如尘。周兵和吴二癞子也傻呆呆地盯着如尘。

  猴子把那整只烧鸡乖乖地递到了我的手里。

  “老大,你来分配这只鸡。”他说,还恋恋不舍地瞧着烧鸡。

  我没说什么,拿着烧鸡走到担架旁。

  “三哥,你吃点东西吧。”我说。

  可老三瞧都不瞧烧鸡一眼。

  他就是死死地瞪着如尘。

  “他就是如尘?”老三问我。

  “是。”我说。

  老三又瞪了一会儿如尘。

  “他是什么人?”老三问我。

  他是什么人呢,我也纳闷。

  “他就是个道士,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在这儿关了一个多月了?”老三问我,他想确认一下时间。

  “是,至少一个月了。”我说。

  老三有一阵子没说话。

  “他跟昨晚的事有什么关系?”老三问。

  昨晚的事?就是昨天的那场战斗吧。谁知道他跟那事有什么关系呢,我也想找人好好问问。

  “不知道。”我说。

  老三阴沉地盯着如尘。

  “刚才那个大兵怎么说他立了大功?还多亏这个什么如尘的帮忙?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老三问我。

  老三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,说明他没有糊涂。

  “不清楚。”我说。

  如尘却自己走上前去,在担架旁边坐下了。

  “我是个看相的,昨天,我夜观天象,提醒县长要提防小人,西方有灾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你提醒县长?”老三直勾勾地望着如尘。

  “恩。”

  老三想了一会儿。

  “这么说,我们昨天死的一百多个弟兄,都是跟你有关系?”老三问。

  如尘不吭声了。

  不过,他也没有否认。

  “是吗?我们那死去的一百多个弟兄,都拜你所赐?”老三提高了声调。

  如尘叹了口气。

  “我只是提醒县长注意一下,免得中了埋伏,伤亡太重,我没想到,他居然将计就计,反过来伏击你们。”如尘说。

  周兵是火爆脾气,站起来就要殴打如尘。

  我阻止了他。

  “先别急。”我说。

  周兵竟然跟我犟嘴。

  “还不急,就是因为他,我们山寨死了一百多个弟兄,你还让我不急?”他说。

  我不说话了。

  可老三做了一个手势,周兵安静了一些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们会给保安团设埋伏?”老三问如尘。

  如尘微笑着。

  “夜观天象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恼怒地挥挥手。

  “少他妈的瞎扯淡。我就不相信,我们计划设埋伏,天上的云彩、星辰就会有什么不一样。”老三说。

  如尘不同意。

  “真有些不同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盯了如尘一会儿。

  “你老实点,说实话。”老三说。

  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冷笑起来。

  “看来,不让你吃点苦头,你不会老实啊。周兵,吴二癞子,按住这个鬼道士,揍他个狗日的。”老三说。

  周兵、吴二癞子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。

  快手扯住了周兵。周兵像是马上要动手的那位。

  周兵扭过身,瞪着快手。

  “干什么?”他说。

  “有话好好说么。”快手说。

  周兵又看牢里的别的人,似乎,没有人赞同他的行为。

  老三也很快弄清楚状况。

  老三看着我。

  “老五,就是因为这个道士,咱们死了一百多个弟兄,我是不是该弄清楚情况?”老三问我。

  “是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,我要审这个道士,请你的兄弟们不要干预。”老三说。

  “审,我没有意见。山上死了那么多弟兄,我也很痛心。不过,审之前,也得搞清楚一些情况。”我说。

  “什么情况?”

  “比方说,如尘道长已经在这儿关了一个月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又怎么样?”

  “老大发现老四是奸细,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
  “半个多月前。”

  “老大计划使用反间计,应该没几天吧?”

  “十天前。”

  “那就是说,如尘被关到这牢里之前,不可能知道反间计的内容,是吧?”

  老三不吭声了。

  “所以,也许,如尘道士真的是夜观天象,发现了一些痕迹。”我说。

  “也许有人向这个道士通风报信?”老三说。

  我笑了。

  “谁向他通风报信?最近这十几天,没有一个新犯人来。我们除了见送饭的士兵,就见不到别人了。而且,这十几天,我们日夜都和如尘道长在一起,没见过谁跟他说过话。”

  老三在思考。

  他也想不明白。

  快手插话了。

  “你们不知道,如尘道长真是神通广大,真是能夜观天象。反正,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快手说。

  老三眼睛眯得小了一点,一脸的凶相。

  “就算是他能耐大,不管怎么说,我们死掉的一百多个弟兄,也跟他有关系吧。我揍他狗日的,也说得过去吧。”老三对我说。

  我无言以对。

  “宰了他个狗日的。”周兵喊道,就要冲上去打。

  快手又拦住了他。

  “我不容许有人伤害如尘道长。”快手说。

  附和的人挺多。

  老三只看着我。

  “老五,你不说说话?”老三说。

  可我能说什么呢。

  我不想有人揍如尘,不过,又死了那么多弟兄,唉。

  眼看就剑拔弩张,如尘说话了。

  如尘是对快手说话。

  “不用拦,让他打。死了那么多人,我是该挨揍。”如尘说。

  可快手更是坚决地挡在那里。

  支持快手的人不少,老三是人寡力小,真打起来,他们肯定处于下风。

  老三长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罢了,罢了。”老三说,又躺回到担架上。

  七

  那个大兵很快拿了两包药进来了。

  可老三根本不让我们用药。

  “我他妈的反正快死了,我不要他的药,不要他的人情。”老三说,死死地盯着如尘。

  我想劝劝他。

  可老三一把打落了我手上的草药。

  “滚,我不要他的药。”老三说。

  老三的脸越来越蜡黄,我也就不再劝他。

  谁都能看出来,死亡已经慢慢进入到他的体内,再好的医生恐怕也救不好他了。

  我陪在他身边,给他擦头上的汗,用我的那几片衣服给他重新包扎伤口。只要不用药,他还是不反对的。

  “三哥,有什么事想交代吗?兄弟我一定想办法。”我说。

  他缓缓地摇头。

  如尘这时候坐到他身边。

  老三瞪着如尘,可他已经没力气骂他了。

  如尘俯下身,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

  老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
  “什么?我有儿子?”老三叫道。

  如尘点点头。

  没多大一会儿,老三又不相信了。

  他觉得,看他快死了,如尘是在哄他开心。

  “三年前,五月端午,牛家庄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的眼睛又亮了。

  这个时间,这个地点,他显然是记得的。

  我也记得。

  这个时间,三哥带了二十几个弟兄抢了牛家庄,收获颇丰,他们顺便还满足了一下自己的生理需要。事情过后,经常听他们炫耀。

  老三好像挑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。

  “你说的是那个一头黑发的小姑娘吗?”老三问。

  “恩,在草垛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那张蜡黄的脸有点不好意思。

  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他问如尘。

  如尘只是笑。

  老三还是有点难以置信。

  “真的是我的儿子吗?”老三问。

  “是你的儿子。第二年春天,那姑娘生了一个男孩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似乎挺愧疚。

  “一个姑娘,没嫁人,就生了孩子,唉。”老三说。

  静了一会儿场。

  突然,老三哈哈大笑起来。

  “哈哈,不管怎么说,我居然有个儿子,我也有后了,我真是太高兴了,我死也无憾了。”老三说,他边大笑边流泪。

  没人打断他的快乐。

  老三抓住了如尘的手。

  “他们娘俩现在怎么样?没受欺负吧?”老三问如尘。

  老三这会儿才想到这个问题。

  “还好吧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什么叫还好?到底怎么样?”

  如尘叹了口气。

  “那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赶马车的,大她二十岁,日子虽有些心酸,但还过得去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可怜兮兮地瞧着如尘。

  “那个赶马车的,他对我儿子怎么样?”他问。

  “还好。”

  “嗨,到底怎么个还好?”

  “他们现在没有生自己的孩子,那个赶马车的,他好像还挺喜欢你儿子的。”如尘说。

  韩豹子吁了一口气。

  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韩豹子说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又有点落寞地说话了。

  “我儿子一定姓那个赶马车的姓了。唉,我儿子要是能姓我的姓,那就太好了。”老三说。

  如尘笑了。

  “巧的是,那个赶马车的,也姓韩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瞪大了眼睛。

  “真的吗?”老三问。

  如尘点点头。

  “真有这么巧?”老三又问。

  “是啊,天意啊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又哈哈大笑。

  “我有儿子了,我儿子还姓韩,哈哈,我们韩家没有绝后啊。”老三说。

  我们也替老三高兴。

  老三好像想起了一件事,他拉住如尘。

  “呃,我在一个地方藏了点东西,等我死后,我想麻烦大师你,把那东西送给我儿子他娘。有点钱,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。”老三说。

  如尘微笑。

  老三大概误会了如尘的沉默。

  “我藏的东西,你自己留一半,剩下的给他们母子俩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仍是笑。

  老三扫了我一眼,他有点躲躲闪闪。

  按道理,托孤这件事,应该托给我呀,我才是他兄弟。不过,老三大概更愿意相信如尘吧。

  再说,我也不太可能活着离开这里,告诉我,估计也没用。

  我理解三哥。

  老三想贴着如尘的耳朵,偷偷说个地名。

  可如尘阻止了他。

  “你不用说,我知道你的财宝埋在那儿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愕然了。

  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他说。

  “是不是在一棵大槐树下,旁边还有块大石头?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的嘴张得大大的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啊?”他傻傻地问如尘。

  如尘没有回答他。

  他又傻傻地愣了一会儿。

  “不可能啊,你不该知道啊。是我一个人埋的,地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,没有第二个人知道,你怎么可能知道呢?不可能啊。”老三说。

  如尘笑。

  “不是你一个人知道啊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瞪着眼睛。

  “还有谁?还有谁知道?”他问。

  “至少,天知,地知。”如尘说。

  老三愣住了。

  突然,他向如尘作揖。

  “你真的是活神仙啊。我真是服了。有什么得罪的地方,您大人大量,多多原谅。我有眼不识泰山,有眼不识泰山。”老三说。

  八

  老三那天夜里去世了。

  说实话,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会死得那么快快乐乐。

  那么心满意足。

  死之前,老三突然知道自己有后了,而且,如尘答应把财宝转交给儿子,他真的没什么挂念了。

  死,他不怕。

  我们当土匪的,都不怕死,我们都知道,既然当了土匪,那这辈子就不会善终,没关系的,死就死呗。不过,死亡就近在眼前,万念俱灰时,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,老三当然是大喜过望。

  快乐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。

  老三真把如尘当神仙了。神仙既然答应给儿子转交财宝,那一定会说话算数,那他儿子的生活以后就不会有问题。

 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?完全可以开开心心地赴死。

  唉,我还真有点羡慕老三呢。希望我死的时候,也能这么平静、满足。

  老三死后,如尘的地位更加提升。

  大家把他当成神仙了。

  还是个财神爷。

  老三不说,如尘居然就知道财宝埋在哪儿。这就是说,天下藏的财宝,如尘可能都知道埋在哪儿。那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财神爷啊。

  吴二癞子最先沉不住气。

  送来的热水,他舀了一碗,恭恭敬敬地递到如尘的手里。

  如尘倒还是谦虚地点头致谢。

  如尘喝了几口水,吴二癞子说话了。

  “呃,三爷的财宝藏在哪儿呢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。

  如尘看了他一眼,没吱声,继续喝水。

  吴二癞子又忍不住了。

  “埋在哪儿呢?说说呗,有福同享,有财大家一起赚么。”吴二癞子说。

  如尘冷冷地瞧着吴二癞子。

  他总是笑嘻嘻的,眼神还很少这么冷冰冰的。

  “不该得的财不能拿。否则,不是福,是祸。”如尘冷峻地说。

  连吴二癞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。

  如尘的名声是不胫而走。

  开始,是几个大兵来找如尘看相,算算命运,算算富贵,算算人生。然后,是当官的来找如尘。最后,官太太们竟然也驾临我们这阴暗、肮脏、臭气熏天的牢房。

  大兵无所谓,当官的虽然娇生惯养一些,但也打过仗,吃过苦,也不在乎牢房的环境。手下搬个椅子,就坐在我们的栏杆外面问话。可官太太们就不好那样了。

  官太太那受过这罪呀,哪里闻过这样的臭味,哪里见过这么低劣的境况。

  更何况,关在我们这大牢房的二十几个臭男人,都好久好久没见过女人了,猛一看见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,那还会受得了。

  口水会流一地。

  细皮嫩肉的官太太们,见了这些如饿狼般的男人,恐怕回去会做噩梦。

  赵营长想了个办法。

  走廊尽头,还有个小牢房,是士兵们关禁闭的地方,那牢房还有个小窗户。赵营长把那房间收拾了一下,如尘就在那儿接待贵夫人们。

  赵营长当然想给如尘换个更舒适的地方,可他怕县长,只好想了这个折中的办法。

  如尘还关在牢房里,只不过,有人来咨询时,换个房间。

  不算违反军令。

  那些达官贵人们得到了如尘的优质服务,当然得有点表示,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,知道这个道理,所以,都不是空着手来的。

  牢房里,要钱没用,他们就送些吃的。

  鸡鸭牛肉,水果啦,还有小点心。

  那些官太太拿过来的点心真的好吃,那么小巧、精致,味道又是那么绝美,如果不是托如尘的福,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。

  甚至还有人送酒。

  美酒啊,真正的美酒,可不是街上装在大缸里,用勺子舀的散酒。

  如尘倒吃的不多,便宜了我们这些粗人。

  来找如尘的人有一个特点,那就是,回头客特别多。

  只要来见过如尘,都成了如尘最坚定的崇拜者,有什么拿不准的事,都会想方设法地来见如尘,讨教讨教。

  我们觉得什么好吃,就怂恿着如尘,提示那人下次还带那东西来。

  只要不算过分,如尘也乐意迁就我们。

  我几乎可以肯定,那些看管我们的大兵也得到了好处,要不然,他们对我们这些犯人不会这么客客气气,跟以前的态度,那完全是两重天。

  不过,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

  一天,乔连长来找如尘。

  连我们犯人都知道,乔连长是县长的小舅子,虽然只是个连长,但他那个连武器精良,人员彪悍,是保安团最有战斗力的部队。

  他递进来两只烧鸡,然后,他开口咨询如尘。

  县长要派他去送一批货,他想问问道长,他此行是否顺利。

  所谓的货,就是鸦片。

  他不明说,我也知道。

  我们这个县有些地方容许种植鸦片,但是,不容许个人私自买卖,得统一交给县长,县长运到外地卖。

  这可是个大买卖。

  县里的重要收入。

  保安团的武器弹药,都是用鸦片换回来了。我们山寨曾经打过这些货的主意,但保安团防卫严密,一直没有得逞。

  这种活儿只有交给最信任的人去干,县长才会放心,另外,这旅途充满了风险,既然有如尘这么一个神人,竟然能算到土匪会设埋伏,当然有必要来咨询一下。

  “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呢?”如尘问。

  “还没确定,但县长的意思是越快越好,我估计明天就会让我们出发。”乔连长说。

  “哦,明天呀。”如尘说。

  他语气里有点不确定因素。

  “大概是明天吧。怎么了?有什么不对吗?”乔连长问。

  如尘为难地笑了一下。

  每当他的预测有所不利时,他总是有这种抱歉的笑容。

  “如果明天出发,恐怕不太好。”他说。

  “怎么不好?”

  “哦,恐怕会劳而无功,去而复返。”如尘说。

  乔连长紧张起来。

  “你说明确点,我们这趟活儿会碰到土匪?”乔连长问。

  “那倒不会。”

  “那怎么会去而复返呢?”

  如尘呵呵笑笑。

  “也没什么,有条河山洪泛滥,桥被冲垮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那座桥垮了?”乔连长问。

  如尘说了个地名。

  我知道那个地方。

  那是去宝鸡的必经之路。而县长的货,我也知道,都是卖到宝鸡。

  乔连长在寻思。

  “是那座桥啊,那可不太好办呀。”乔连长说。

  “是不太好,山洪泛滥,也不能蹚水过去。”如尘说。

  乔连长点头。

  “而绕到别的路上吧,山高路远,风险又有点大。”如尘说。

  乔连长的头点地更厉害了。

  “不错,不错,别的路不能走,地势险恶,有十几个人埋伏,我们就麻烦。不像这条路,基本是平原,来一百个土匪也不怕。”乔连长说。

  如尘微笑。

  乔连长瞧着他。

  “咦,你怎么知道我们走那条路啊?这可是我们的军事秘密呀。”乔连长说。

  如尘打着哈哈。

  “瞎猜的,瞎猜的。”如尘说。

  乔连长竖起了大拇指。

  “厉害。”乔连长说。

  “没有没有。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谢谢啦。”乔连长道谢。

  他冲如尘作揖。

  他这个趾高气扬的人,在如尘面前,也是恭恭敬敬。

  荤的,如尘吃得不多,或者说,基本不吃。因此,乔连长送的那两只烧鸡就很快被我们瓜分一空。

  我分了一条鸡腿。

  我是老大,得吃最好的部位,鸡腿当然有份。

  我慢慢撕咬着鸡皮,慢慢品味,如果吃得快,很快就忘了滋味,而细嚼慢咽,滋味就能品尝得更久。

  牢里别的人也是这么吃鸡肉的。

  就算是那些吃饭快的人,也很快学会了这种吃法。

  鸡皮终于啃完了,我咬下一小块鸡肉,慢慢嚼时,突然,我发现,如尘的脸色一变。

  本来是笑嘻嘻的,突然变得凝重了。

  “你咋啦?”我问如尘。

  如尘竭力想掩藏他的凝重。不过,不那么成功。

  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他说。

  可一定发生了什么。

  我细细回忆,好像也没谁招惹他呀,他怎么会脸色突变。

  肯定不是因为烧鸡。

  烧鸡先拿到他面前,他摇手拒绝,才略过了他。

  过了一会儿,他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唉,也许我错了。”他小声说,声音大概就只有我一人能听到。

  “恩?什么错了?”

  “唉,我恐怕不该对乔连长那么说。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他犹豫了一会儿,才又说下去。

  “我那么说,可能会惹县长不高兴。”他说。

  县长打了个大胜仗,县长连通风报信的小兵都奖励了二十块大洋,可他根本没奖励如尘,连句话都没说过。

  我都搞不清楚,他是怎么想的。

  赵营长向他请求过多次,要放了如尘,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,还这么关着如尘,说是还没调查清楚,不能放人。

  “怎么会惹县长不高兴呢?”我问。

  “我这也算是干扰了县长的计划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可那座桥是不是真塌了?”我问如尘。

  “是塌了。”

  “那不就结了。他可以派人去侦查一下,桥真塌了,他就没什么可以说你的。”我说。

  如尘摇着头。

  “没那么简单。”他说。

  “怎么没那么简单?”

  如尘却不再多说什么。

  没多久,赵营长慌慌张张地进来了。

  他招呼如尘靠近栏杆。

  “出事了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倒挺沉着。

  “出大事了,县长把乔连长绑起来了。”赵营长又说。

  “他干嘛要绑乔连长啊?”我说,我在一旁忍不住插嘴。

  赵营长倒没介意我的插嘴。

  “县长让乔连长明天去送货,可乔连长坚持要过几天再走,因为这事两人吵起来了,县长让人把乔连长绑了起来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原来如此。

  不过,也就是乔连长了,换成别人,恐怕不敢跟县长犟嘴。

  县长那可是杀人不眨眼。

  赵营长瞧着如尘。

  “县长还要枪毙道长您。”赵营长对如尘说。

  如尘却神色如常。似乎,他早已知道这情况。

  我忍不住打抱不平了。

  “凭啥枪毙道长啊?这太不公平了。”我说。

  如果没有道长,保安团会损失惨重,县城都有可能被攻克。立了这么大的功,不奖励就算了,干嘛还要枪毙道长。

  “妖惑军营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妖惑军营?

  “是啊,县长是说了这个罪名。”赵营长说,“他当时就要枪毙道长,我们几个人拼命劝,县长才没有下令。唉,真险啊。”

  如尘似乎也没有怎么惊慌。

  我几乎可以确定,如尘应该早就知道情况,或者,他脸色一变时,就知道乔连长被绑起来了。

 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?

  我想不明白。

  “乔连长和县长打了个赌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赵营长说了个地名。

  就是那座桥。

  “他们派个人去查看那座桥是否塌了,如果塌了,算县长输,如果没塌,乔连长甘愿接受一切惩罚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我看了看如尘。

  乔连长如果接受惩罚,那如尘一定难逃干系。

  可如尘并不紧张。

  “那座桥到底塌了没有啊?”赵营长问,他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
  如尘只是笑。

  这是他的一贯招数。

  质疑他,他就只是笑,从不争辩,让事实说话。

  “那一定是塌了。”赵营长说,“这我就放心了。道长您也别紧张,只要桥真塌了,县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,说不定呀,还会重用你。桥真塌了,就不算妖惑军营。”

  九

  乔连长赢了。

  去探路的人回来了,那座桥确实被山洪冲垮了。

  乔连长兴高采烈地向姐夫炫耀胜利时,被姐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。姐夫命令手下再把乔连长绑起来,乔连长再怎么暴怒,再怎么辱骂姐夫不守信用,都没用。

  县长让人把乔连长押到柴房,然后,县长铁青着脸,下了一道命令。

  他要枪毙如尘。

  时间定在第二天清晨。

  “怎么办啊,怎么办?”赵营长反复嘟囔,他已经乱了分寸。

  如尘倒表现如常,似乎,他早已知晓了相关情况。

  “县长疯了吧。”我说。

  赵营长赞同。

  我骂他的上级,他反而赞同。

  “他是疯了,脑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“心眼太小了。”我说。

  赵营长又点头。

  如果,县长赢了,他大概还不会枪毙如尘,但他输了,心眼小的人恐怕更嫉恨。

  如尘却不那么看。

  “枪毙我,不是因为心眼小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那是因为什么啊?”

  “因为,县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。以后县长的军令谁听啊,什么事,恐怕都会先咨询我这个算命先生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更点头。

  “对,对,县长也是这么说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如尘叹气。

  “唉,我考虑得不周到,乔连长问我情况时,我应该什么也不说。唉,是我疏忽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可那座桥确实塌了,如尘只是说了实话,他当时怎么能想到,这么说,会挑战县长的权威呢。

  赵营长来回走着,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  他担心如尘。

  而且,他不介意被我们这些犯人看到他的担心。

  他猛地站住了。

  大概有什么新主意。

  “要不,我现在就把你放了吧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微笑。

  “你把我放了,你怎么办呢?”如尘问。

  是啊,放了如尘土,县长肯定饶不了赵营长。

  “我也逃走,这个营长我不干了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如尘摇着头。

  “逃不走,能逃多远呢。还是会被抓回来。”如尘说。

  倒也是。

  这穷乡僻壤,能逃多远呢。

  赵营长盯着如尘。

  “要不,我就兵谏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有点兴趣。

  “你愿意为我兵谏?”如尘问赵营长。

  赵营长想了一下。

  “我愿意。”赵营长回答。

  “谢谢你的好意,你不用那么做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怕什么,只要乔连长那个连不动,我们谁都不用怕。咱们营战斗力还是不错的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如尘对赵营长作揖。

  “感谢您。”他说,“但我的事,你就不用操心了。”

  可赵营长偏不。

  兵谏这个词儿一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他就有点挥之不去了。

  “别怕,咱们实力摆在那儿,什么也不用怕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微笑。

  “你的家人怎么办?”如尘说。

  “家人?”赵营长有点茫然。

  赵营长一个老婆两个妾,五个孩子,全在县府大院住。

  县长美其名曰是为了安全方面的考虑,主要军政要员家属都安排在县府大院住,实际上,这是一种控制手段。

  兵荒马乱的年代,反戈一击,县长见多了。他有考虑。

  赵营长琢磨着。

  “我偷偷派人把家里的人接过来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赵营长语气里不太有把握

  如尘也支持这种没把握。

  “已经晚了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已经晚了?”

  如尘点头。

  “在你家院子附近,县长已经派了人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有点泄气。

  “而且,乔连长的那个连,县长又任命了一个新连长。”如尘说。

  “新连长?我怎么不知道啊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“刚任命的。是乔连长的弟弟。”如尘说,就好像有人告诉他似的。

  乔连长的弟弟可并不喜欢哥哥,他一直被哥哥压着,如今终于可以翻身了,他才不会为了哥哥,冲冠一怒。

  这个最有战斗力的连,赵营长还是有点怵的。

  “县长计划得怪周详啊。”赵营长落寞地说。

  如尘笑。

  “县长比较多疑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赞同。

  “是,他是多疑,太多疑了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“为什么要拖到明天早上才枪毙我呢,他本来可以立即枪毙我,其实,县长也是想试探你的反应。你不能掉进他挖好的陷阱。”如尘说。

  可赵营长心有不甘呀。

  “我就眼睁睁地瞧着他枪毙你?我做不到啊。你就是个活神仙,这是有目共睹,大家都公认的。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枪毙你,什么也不做。”赵营长说。

  如尘微笑。

  “没事。”他说。

  赵营长又考虑了一会儿。

  他摇着头。

  “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啊,什么也不做,就看着你被枪毙,我心神难安啊。过多少年以后,恐怕我都觉得良心有愧。”他说。

  如尘反过来安慰他。

  “人的命运有时无法改变。就算我是个不错的算命先生,也算不到我会命丧于此。”如尘说。

  赵营长脑子又活泛一些。

  “是啊,你怎么没算清楚自己的情况呢?”赵营长问如尘。

  算天算地,却没算到自己,不太说得过去。

  如尘叹了一口气。

  “这大概就是我的孽缘吧。前世做的孽,这辈子来还,怎么都躲不过去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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